《真言宗未決文‧未決答決‧德一未決答釋》對讀是一份專業的學術性對讀文獻。其核心內容是針對日本平安時代法相宗大師 德一(Tokuitsu)對真言宗(Shingon)創始人 空海(Kūkai)及其教義提出的十一項質疑,並彙編了後世真言宗僧人 房覺(Bōgaku)與 杲寶(Gōhō)對這些質疑的回應與辯護。
以下是對這份對讀文獻的內容評論與分析:
1. 文獻核心:一場根本性的教義論辯
《真言宗未決文‧未決答決‧德一未決答釋》對讀記錄了日本佛教史上一次關鍵的思想交鋒,即奈良(南都)舊佛教(以法相宗為代表)與平安新佛教(以真言宗為代表)之間的根本性分歧。
- 提問者:德一法師(法相宗)德一是日本法相宗的傑出僧侶,與空海、最澄同時代。他所撰寫的《真言宗未決文》,以法相宗(唯識學)的嚴謹教理邏輯為基礎,對真言宗的核心教義提出了十一項尖銳的「未決」(Mikketsu,即未解決的疑問)。
- 回應者:房覺與杲寶(真言宗)房覺與杲寶是德一之後數百年的真言宗僧人。他們分別撰寫《未決答決》與《德一未決答釋》,代表真言宗的立場,試圖在教義上「解決」德一的質疑。
2. 分析德一的十一項核心質疑
德一的質疑並非旁枝末節,而是直指真言宗作為一個獨立宗派的合法性、獨特性及其教義的根本邏輯。
A. 對「即身成佛」的根本批判(第三疑)
這是雙方最激烈的交鋒點。德一從法相宗的菩薩道次第(需經歷「三阿僧祇劫」)出發,提出兩大致命質疑:
- 行不具失(修行不完整): 真言宗強調的「三行」(行願、勝義、三摩地),在德一看來,僅僅是六度中的「靜慮」(禪定),完全缺失了布施、持戒等其他五度以及「四攝法」。因此,修行是不完整的。
- 闕慈悲失(缺乏慈悲心): 菩薩行的核心是「久輪轉生死」以度化眾生。德一批判真言行者「遺棄眾生自先成佛」,這與二乘的「自利行」有何差別?
B. 對「法身說法」的邏輯詰問(第九疑)
真言宗主張其經典(如《大日經》)是「本地法身」毘盧遮那佛所說。德一對此提出邏輯難題:
- 法身不可見聞: 法身(理法身、智法身)是超越形相的,連十地菩薩都無法親見,金剛手等菩薩如何能「共見共聞」?
- 三身功能重疊: 如果法身可以直接對十地菩薩說法,那「他受用身」(報身)就變得毫無用處(應無用故);如果法身能對二乘凡夫說法,那「變化身」(應身)也變得多餘了。
C. 對「傳承合法性」的質疑(第十一疑:鐵塔疑)
德一質疑真言宗教典的來源。真言宗聲稱,佛滅後八百年,龍猛菩薩(Nāgārjuna)進入南天鐵塔,親自由金剛薩埵(Vajrasattva)傳授密法。
- 德一尖銳地問:這個說法是「口傳」還是「文傳」?
- 如果只是金剛智三藏等人的「口傳」,那「不足信受」。
- 如果有「文傳」(經典依據),「請誦示其文」。他更進一步,將此與法相宗的《瑜伽師地論》傳承(無著菩薩夜升兜率天,由彌勒菩薩親授)作對比,並引用《唯識了義燈》等文獻,論證法相宗的傳承是有經論依據和公認的。
D. 對「教義細節」的系統性破斥
- 五智疑(第四疑): 德一反對真言宗將五智(大圓鏡智等)分別配屬於五方佛(阿閦佛等)。他認為這會導致「諸佛智不平等失」(佛與佛的智慧有高下)和「餘佛無智失」(其他方位的佛沒有智慧),這違背了《唯識》、《佛地》等經論所說「一切諸佛各具五智」的觀點。
- 梵字疑(第八疑): 真言宗認為梵字「法然而有」,「非有為非無為」。德一駁斥道:凡「有為、無為所不攝法」就是「無體法」(不存在的法),如同「兔角」。而且梵字明明是「翰墨所畫」的色法(有為法),如何能說它「非有為」?
3. 真言宗的回應策略分析
面對德一(法相宗)基於「顯教」邏輯的嚴密攻擊,房覺與杲寶的回應展現了「密教」的獨特辯護策略:
A. 策略一:引用密教經軌,確立合法性
房覺的《未決答決》大量引用真言宗內部的經論和傳承文獻來回應。
- 回應「鐵塔疑」: 房覺直接引用《廣付法傳》和《金剛頂義決》,詳細複述了龍猛入鐵塔受法的過程,並引用《楞伽經》中關於龍樹(龍猛)的授記作為「明證」。
- 反駁「無同聞眾」: 房覺巧妙地將德一的邏輯還治其身,指出法相宗尊奉的《瑜伽論》,根據《西域記》記載,也是無著菩薩「夜昇天宮」獨自聽受的,同樣「曾無同聞人」,為何法相宗卻「舉世奉行」?
- 回應「即身成佛」: 房覺引用《金剛頂經》和《大日經》的經文,證明「現證佛菩提」、「不捨於此身」是佛陀所說(如來金言),而非龍猛的個人創見。
B. 策略二:區分「顯密」與「橫豎」,重構教義
杲寶的《德一未決答釋》則更深入哲理層面,強調顯密教義的根本差異。
- 回應「十地疑」: 德一質疑「超十地」違背《華嚴經》的菩薩次第。杲寶(引《祕藏記》)區分了「顯教所說地地遷登之義」(豎)與「密教所謂橫義」(初地與十地無高下)。他指出,密教的「十地」是「果分十地」(佛的內證境界),而非法相宗的「因分十地」(菩薩的修行位階)。
- 回應「法身說法」: 這是最精彩的辯護之一。杲寶引用《起信論》的「色心不二」和《釋論》的「以智攝色」、「以色攝智」,論證「法身是色體故,能現於色」。他批評法相宗將「理」(法身)與「智」(報身)割裂開來的觀點(如覺晴所引述的慈恩觀點),認為這是「未了」的看法。
- 回應「梵字疑」: 杲寶(引《大日經疏》)承認梵字是「法爾如是」(法然常住),同時也承認它是「翰墨所畫」(有為法)。他的邏輯是「即事而真」,在密教「性相不二」的觀點中,有為的「相」與無為的「性」本來就是一體的,不能用法相宗「性相別論」的觀點來割裂。
4. 總結:文獻的價值
王穆提(Wang Muti)所編纂的這份《對讀》文獻,其價值在於:
- 保存了關鍵論爭: 它清晰地呈現了日本佛教轉型期(奈良至平安)最重要的一場思想辯論。
- 提供了雙方視角: 它不僅有德一的犀利提問,也提供了真言宗後繼者的系統性回答,使得研究者可以公平地審視雙方的理據。
- 突顯了顯密差異: 這場辯論深刻地揭示了「顯教」(Exoteric Buddhism,如法相宗)重邏輯、重次第、重經論考據的思維模式,與「密教」(Esoteric Buddhism,如真言宗)重內證、重圓融、重傳承信心的思維模式之間的根本差異。
總體而言,這份文件是一份極具價值的第一手學術資料,為了解日本法相宗與真言宗的教義核心,以及早期平安佛教的思想張力提供了清晰的脈絡。
這是一場極為深刻的教義論辯。德一法師的十一個質疑,是基於法相宗(唯識學)嚴謹的「顯教」邏輯,對真言宗「密教」的根本教義(如即身成佛、法身說法)及其傳承合法性(鐵塔傳承)所發起的系統性質疑。
房覺與杲寶的回應,則代表真言宗,試圖透過區分「顯密」、建立「橫豎」(橫向圓融/縱向次第)等密教獨有的詮釋框架,來化解這些邏輯上的矛盾。
以下是全部十一項質疑的詳細對讀分析:
第一、結集者疑 (The Compiler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大日經》開頭也說「如是我聞」(Thus I have heard)。但真言宗自己說,這部經是佛滅後八百年,由毘盧舍那佛(法身佛)傳給金剛手(普賢菩薩),再傳給龍樹菩薩。那時,負責結集的阿難、迦葉都已滅度。那麼,是誰說的「我聞」?
- 不可能是龍樹: 龍樹是經由輾轉傳授才聽到的,不是「親聞」。
- 不可能是金剛手: 金剛手是法身大菩薩,不是二乘或凡夫,他怎麼會混在「人間」參與結集?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德一的提問基礎(佛滅後八百年才「說」經)就錯了。
- 「我」就是金剛薩埵(金剛手): 房覺引用《大日經開題》指出,這個「我」就是「我金剛薩埵親從大日尊聞也」。
- 結集者不同: 房覺引用《守護國界經》等文獻,指出不同的教法有不同的結集者。阿難結集「修多羅」(經藏)、優婆離結集「毘尼耶」(律藏),而金剛手(普賢)菩薩負責結集「祕密藏」(密教經典)。
- 結集地不同: 這次結集不是在人間,而是在南天鐵塔中,是「諸佛大菩薩等甚深祕密境界」,本就不是聲聞、緣覺或人天小智所能聽聞的。
- 核心交鋒:德一以「顯教」的歷史、線性傳承(阿難親聞)來質疑密教。房覺則以「密教」的時空觀(鐵塔中的神祕境界)與不同的傳承體系(祕密藏)來回應,指出德一用顯教的標準來衡量密教,是根本上的誤讀。
第二、經處疑 (The Location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大日經》說,說法地點在「金剛法界宮」。請問這宮殿是「自受用土」還是「他受用土」?
- 若是自受用土(佛自己享用的淨土): 這有兩個問題。
- 下位見失: 自受用土連十地菩薩都看不見,金剛手等大菩薩如何能「共見共聞」?
- 處不遍失: 一行和尚的《疏》說此宮在「摩醯首羅天宮」(色界天)。但自受用土應是「周遍法界」的,怎會指向一個特定處所?
- 若是他受用土(為十地菩薩顯現的淨土): 也不對。經文說「法界者是真如」,真如理宮應是「無處不遍」的,怎能又說它在一個特定的摩醯首羅天王宮?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這就是「自性受用」(自受用土)。德一的兩個問題,都是基於顯教的錯誤理解。
- 聽眾不是「下位」: 經中出席的「一切持金剛者」、「普賢菩薩」等,並非顯教所說的「修行中」的菩薩。他們是「毘盧遮那如來內證功德差別智印」,是佛的「心數妙眷屬」,是佛「內證功德」的展現,是與佛「互體」(同一體)的。這是佛與佛的內證境界(唯佛與佛乃能知之),根本沒有「下位見」的問題。
- 地點「即偏即遍」: 《疏》中提到「摩醯首羅天宮」,是引用《智度論》的說法,但真言宗的「今此宗明義」是「隨如來有應之處,無非此宮,不獨在三界之表也」。意思是,法界宮遍一切處,摩醯首羅天宮只是其顯現的「一處」而已,並無矛盾。
- 核心交鋒:德一用「能所」二元(能看的菩薩、所看的淨土)來分析。房覺則用「心法不二」的密教觀點,指出能聽的菩薩與能說的佛、能顯的宮殿,本質上都是毘盧遮那佛「內證智印」的展現,根本是一體的。
第三、即身成佛疑 (The "Becoming a Buddha in This Body"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龍樹《發菩提心論》說真言行者能「從凡入佛位」、「超十地菩薩境界」。這有兩大過失:
- 行不具失(修行不完整): 菩薩道要修「六度」、「四攝」。真言宗所說的「三行」(行願、勝義、三摩地)只是「觀行」(禪定),頂多是六度中的「靜慮波羅蜜」,完全缺失了布施、持戒等其他五度以及四攝法,如何成佛?
- 闕慈悲失(缺乏慈悲心): 菩薩的根本是慈悲,要「久輪轉生死」去度眾生。真言行者卻「遺棄眾生自先成佛」,這和二乘的「自利行」有何差別? 德一引用《華嚴經》,證明毘盧舍那佛自己也是「無量劫修行」、「為一一眾生,輪迴經劫海」,才得成佛。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
- 修行是具足的: 房覺引用《蘇悉地經》和《大日經》,證明真言行者也修「六波羅蜜」、「一切功德」,並「迴施一切眾生」。《菩提心論》說的「三行」是總綱,「佛說此中具萬行」,本身就含攝了六度萬行。
- 慈悲是根本: 房覺引用《祕藏記》:「菩提心為因,大悲為根,方便為究竟」。真言宗的即身成佛,不是為了「自利」而捨棄眾生,而是為了更快證得「方便」(究竟的度生能力),這才是最極致的大悲。
- 顯密教義不同: 德一引《華嚴經》說要修「無量劫」,那是「顯教」的說法,是「權多實少」(方便多,真實少)。而「即身成佛」是「祕密藏中」如來所說的「真實義」。房覺反問:你相信龍樹從龍宮取出的《華嚴經》(顯教),為何不信龍樹從鐵塔取出的《金剛頂經》(密教)?
- 核心交鋒:這是最根本的分歧。德一堅持法相宗的「三阿僧祇劫」的漸修菩薩道。房覺則主張密教是「頓超」法門,以「大悲」為根基,透過三密加持,能將「多劫」壓縮於「一生」,這是顯密教義的根本差異。
第四、五智疑 (The Five Wisdoms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發菩提心論》將五智(大圓鏡智、平等性智、妙觀察智、成所作智、法界智)分別配給東、南、西、北、中五方佛。這有兩大過失:
- 諸佛智不平等失: 依《唯識》、《佛地》等論,一切佛都應平等具足五智。真言宗的說法,豈不是說東方阿閦佛沒有妙觀察智?這造成了佛與佛之間智慧有「勝劣」。
- 餘佛無智失: 娑婆世界是十方佛土。你只分了五方佛,那「四維上下」的六方佛,他們又成了什麼智?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德一不懂真言宗的「橫」(Horizontal)、「豎」(Vertical)二門。
- 橫豎皆通: 「若豎論則乘乘差別淺深,橫觀則智智平等一味」。德一的質疑,是站在「豎」的差別相上。但從「橫」的平等觀來看,「一智」本就「互具足五智」,五智又互具而成二十五部,乃至無量。
- 體用不二: 分配五佛,只是「約用差別」(彰顯其主要功能),「非謂其體實有勝劣也」。
- 理智不二: 德一批評中央的「法界智」只是「真如理」,「實無智用」。房覺回應,這是顯教的看法。在密教,「智即境,境即智」,「理即智,智即理」,理智本來不二。
- 核心交鋒:德一用顯教的「分析式」邏輯(一佛必須具足五智)。房覺用密教的「全息式」邏輯(一智即是五智,五智即是一智),認為「分配」只是一種教學方便,不影響其本體的圓滿。
第五、決定二乘疑 (The Doubt on the "Fixed-Nature" Two Vehicles)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發菩提心論》說,定性的二乘(聲聞、緣覺)會「灰身滅智」,進入「如大虛空」的涅槃。但又自相矛盾地說,他們「要待劫限等滿,方乃發生」。
- 自語相違: 既然已經「灰身滅智」如同虛空,就等於「因」已經盡了。如何能再「發生」?
- 無因生果: 如果沒有「因」還能再生,那就是「無因生者」,這「非釋種故」(不是佛法)。
- 違背論典: 龍樹自己的《大智度論》明明說,入了「無餘涅槃,不復更出」。為何他寫的《發菩提心論》又說可以「更復發生」?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德一沒有找對「因」。
- 「因」不是灰燼: 能夠重生的「因」,不是那個已滅的身智,而是「湛然常寂無餘涅槃理」(涅槃之理體)本身。
- 「緣」是佛力: 「緣」則是「諸佛菩薩加持力」。
- 因緣具足: 以「涅槃之理」為因,以「佛力加持」為緣,使其「迴心向大」,這完全符合因緣法,「無因生失」的指控不成立。《佛性論》等顯教經論和密教的意涵不同,不能混為一談。
- 核心交鋒:德一堅持嚴格的「因果時序」邏輯(因滅則果不生)。房覺則提出一個超越性的因果觀,即「真如佛性」(理)是永恆的潛在「因」,能被「佛力」(緣)所激發,使其重新「發生」。
第六、開示悟入疑 (The "Open, Show, Awaken, Enter"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一行和尚的《大日經疏》(引《菩提心論注》)把《法華經》的「開、示、悟、入」四字,配對成:開=菩提心、示=菩提行、悟=證菩提、入=涅槃。這是一種「一番義」(單一的線性次第)。然而,《法華經論》明明是用「三番義」(三種層次的迴圈)來解釋這四個字。一行的《疏》憑什麼違背《法華經論》的權威解釋?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
- 此乃口訣: 這種配對法,是「善無畏三藏自梵本中所伺之口決也」,是「《大日經》之大意也」。
- 顯密不同: 《法華經論》是「顯乘」的解釋,真言宗是「密教」的解釋,兩者本就不同,為何要強行統一?
- 密教自有體系: 房覺反問,密教把五智配五佛、十六大生配十六空,這些顯教也不同意。你怎麼只對「開示悟入」感到驚訝呢?
- 核心交鋒:德一主張「經論權威」的統一性(Commentary must follow Śāstra)。房覺則主張「傳承獨立」,認為密教的「口訣」自有其不亞於顯教論典的權威性,二者體系不同,不需強同。
第七、菩薩十地疑 (The Ten Bhumis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這又是對「即身成佛」的質疑。《大日經》自己都說,要「成就十地等,後成佛十力智」。《華嚴經》、《梵網經》也說盧舍那佛(即毘盧遮那)是「百劫修行是心地」。這都是「佛說」的。為何龍樹的《發菩提心論》(菩薩說)卻說真言宗能「超十地菩薩境界」? 你為何要「背佛說,信菩薩說」?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杲寶):德一混淆了兩種「十地」。
- 「豎」與「橫」的十地(房覺): 德一所說的《華嚴經》十地,是「顯教所說地地遷登義也」(縱向的、次第的)。而密教所說的十地,是「橫義也」,「初地與十地無高下故」(橫向的、圓融的)。
- 「因分」與「果分」的十地(杲寶): 杲寶解釋得更清楚。十地有二分:
- 因分十地: 顯教所說的,菩薩修行位階。
- 果分十地: 密教所說的,「唯佛所知」,是佛的「體性本覺萬德法身」的展現。
- 結論: 真言宗所「超」的,是顯教的「因分十地」。而《大日經》所「成就」的,是密教的「果分十地」。兩者並不矛盾。
- 核心交鋒:德一堅持「十地」只有一種定義(漸修的位階)。真言宗則將「十地」重新詮釋為「佛果」的功德展現,從而化解了「超越十地」與「成就十地」的字面矛盾。
第八、梵字疑 (The Siddham Characters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真言宗說梵字(悉曇)「法然而有」(naturally existing),「非有為非無為」。這根本不合邏輯。
- 邏輯不通: 「有為、無為所不攝法」,就是「無體法」(不存在的法),如同「兔角」,毫無用處。
- 事實不符: 梵字明明是「翰墨所畫現」,是「色法」,顯然是「有為法」(被創造的),怎麼會「非有為」?
- 歷史不符: 《瑜伽疏》和《西域記》都說,梵字是「梵天所製」。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杲寶):德一隻看到了「相」,沒看到「性」。
- 顯密觀點不同: 「非有為非無為」是密教的「離有為無為界」的甚深之說。德一用「兔角」來比喻,是「汝家所定」(你法相宗的定義),不是我們的。杲寶更反詰,龍樹(德一也尊敬)在《釋論》中也引《道智經》立「非有為非無為法」,德一豈不是在反對龍樹?
- 性相不二: 梵字是「法爾如是」,「聲、字皆常」。它是「内心理趣」顯現為「形聲」。「翰墨所畫」的「相」(有為)與「法然常住」的「性」(無為)是「即事而真」(現象即是本體),本來不二。
- 梵天是傳授者: 《字母釋》說得很清楚,梵字是「自然道理之所作」,「非梵王諸天之所作」。梵王只是「傳受轉教眾生」,世人不知,才誤以為是「梵王所作」。
- 核心交鋒:德一用「性相別論」(體性和現象是兩回事)來分析。真言宗用「性相不二」(體性與現象是一回事)來回應,認為梵字這個「有為」的符號,其本體就是「無為」的真理。
第九、毘盧舍那佛疑 (The Vairocana Buddha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這基本是第二疑(經處疑)的重述。《疏》說《大日經》是「本地法身」毘盧舍那佛所說。但「法身」連十地菩薩都看不見。
- 金剛手等如何「共見共聞」?
- 法身到底在「為誰說法」?
- 若為十地菩薩說,那「他受用身」(報身)就沒用了(應無用故)。
- 若為二乘凡夫說,那「變化身」(應身)就沒用了(應無用故)。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杲寶):
- 為誰說法: 為「自眷屬」(佛的內證功德)說,是「自受法樂之教也」(佛自己享受法樂的宣說)。
- 聽眾是誰: 如同第二疑所述,聽眾(金剛手等)是「舍那互體性海大士也」(與佛同一體的菩薩),並非顯教的「地地遷登」的菩薩。
- 三身皆有用(杲寶): 杲寶引用《聖位經》、《楞伽經》等,明確區分三身說法:
- 法身佛: 「自受法樂故說法」,是「唯佛與佛境界」。
- 他受用身(報身): 為地上菩薩說法。
- 變化身(應身): 為地前菩薩及凡夫說法。
- 法身如何能說法: 杲寶引用《起信論》的「色心不二」:法身本具「色」(形相)的體性(即此法身是色體故,能現於色),也本具「智」(心)的體性(以智性即色故,說名法身)。德一認為法身「寂靜如空」,是「未了」(不究竟)的看法。
- 核心交鋒:德一堅持法相宗對「三身」的嚴格功能劃分(法身無相、報身有相、應身隨類)。真言宗則主張「法身」本身就具足三身的功能,是「色心不二」的,因此「法身說法」合情合理。
第十、經卷數疑 (The Sutra Fascicle (Roll) Count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開元釋教錄》說《大日經》七卷。但我核對內容,正文(三十一品)在第六卷末尾就以「皆大歡喜,信受奉行」結束了。第七卷的開頭卻是:「稽首毘盧舍那佛……我依大日經王說,供養所資眾儀軌」。這「稽首」、「我依」等字眼,證明第七卷是後人所作的「儀軌」(人所作),根本不是「佛說」。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杲寶):第七卷的來源是神聖的,有多種解釋,但都非「凡人所作」。
- 文殊菩薩所傳(房覺): 房覺引用《不思議疏》的記載,說善無畏三藏為國王祈請供養法時,文殊菩薩「忽現空中,金字炳然」,親自傳授了第七卷的內容,並說「我是文殊師利也」、「我所造也」。
- 佛說的異譯(杲寶): 杲寶認為,第七卷可能就是《大毘盧遮那佛說要略念誦經》的同本異譯,而那部經題名就是「佛說」。
- 無畏所「出」(杲寶): 杲寶引用安然和尚的考證,認為第七卷本就是天竺廣本中的一部分,善無畏只是將其「撰出」(摘錄出來),並非「創作」。
- 總結: 無論是佛說、文殊菩薩親授,還是善無畏從廣本中「撰出」,第七卷都具有神聖性,德一僅憑「我依」二字就判斷是「人作」,太過武斷。
- 核心交鋒:德一使用嚴格的「文獻學」方法(Textual Criticism)來判斷經文的結尾。真言宗則依靠「傳承史」和「感應事蹟」來捍衛第七卷的神聖性。
第十一、鐵塔疑 (The Iron Stupa Doubt)
- 德一的質疑(法相宗):這是最致命的質疑。真言宗的根本傳承,是佛滅後八百年,龍樹菩薩「入南天鐵塔,受金剛薩埵」。
- 請問:這個說法是「文傳」(有經書記載)還是「口傳」(口耳相傳)?
- 真言宗的回答是:「金剛智三藏(Vajrabodhi)說的。」
- 德一追問:那金剛智說的,是「口傳」還是「文傳」?「若言口傳非文傳者,不足信受」!如果有文傳,「請誦示其文」!
- 德一更預先反駁了真言宗的潛在反擊(「你們法相宗的《瑜伽論》不也是無著菩薩一人聽彌勒菩薩說的嗎?」)。德一引用《了義燈》、《釋論》等,證明無著菩薩聽法之事,「周遍五天竺」,是「有文傳」的。結論:法相宗的傳承有據可查,真言宗的傳承「唯是口傳,都無文傳」,不足採信。
- 真言宗的回應(房覺):德一要「文傳」,房覺就給他「文傳」。
- 提供文獻: 房覺全文引用了《廣付法傳》,這就是德一所要的「文傳」。這段文獻詳細記載了金剛智三藏的口述:龍猛如何持咒七日、塔門自開、金剛神守護、龍猛入塔,見塔內「即法界宮殿」,親見金剛薩埵並「受所有祕密法門」。
- 經證(佛陀授記): 房覺引用《楞伽經》中佛陀的預言:「如來滅度後,未來當有人……於南大國中,有大德比丘,名龍樹菩薩……為人說我乘」。房覺認為,這就是佛陀親自為龍樹的傳法所作的「明證」。
- 反擊《瑜伽論》: 房覺再次反擊,說《西域記》記載無著是「夜昇天宮」,「曾無同聞人」,德一所謂的「周遍五天竺」只是後人「信其事而已」。兩宗的傳承在「單一傳授」這點上並無不同。
- 信心的超越性: 房覺最後總結,鐵塔是「如來神力所造」,塔內是「諸佛境界,非聲聞、緣覺之所能知」。這種「如是深法,以信能入」,用「思量分別」是無法探到底的。
- 核心交鋒:德一要求一個「客觀、公開、可被考證」的歷史文獻(顯教的標準)。房覺則提供了一個「宗派內、具神話色彩、需憑信心接受」的傳承文獻(密教的標準),並輔以佛經的「預言」來佐證其神聖合法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