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根本論明句釋》題解

文本分析與背景介紹

🧘‍♂️ 作者與註釋者簡介

  • 根本論作者: 龍樹菩薩(Nāgārjuna, ཀླུ་སྒྲུབ།),被尊稱為「第二佛陀」,是中觀學派的創始人。他在論中闡述了緣起性空的甚深教義。

  • 註釋者: 月稱論師(Candrakīrti, ཟླ་བ་གྲགས་པ།),是印度中觀學派**應成派(Prāsaṅgika)的集大成者。本論《明句釋》(Prasannapadā)是月稱對龍樹《中觀根本頌》(Mūla-madhyamaka-kārikā)的權威註釋。月稱以其強大的理證(應成)**和對佛護(Bhavya)與清辨(Bhāviveka)等觀點的評破而著稱。

  • 翻譯者(藏文): 印度堪布摩訶蘇摩帝(Mahāsumati, མ་ཧཱ་སུ་མ་ཏི།)和藏地譯師巴翠日稱(Pa tshab Nyi ma grags, པ་ཚབ་ཉི་མ་གྲགས།)。譯師巴翠日稱後來與克什米爾堪布迦那迦伐摩(Kaṇakavarman)對譯本進行了校訂。

🌍 文本背景與流傳

  • 著作時間: 根本論由龍樹著於公元2世紀左右;《明句釋》由月稱著於公元7世紀左右。

  • 語言: 梵語原著(部分可見於藏譯文首),後被譯為藏文和漢文等。

  • 學術地位: 《中觀根本論》是奠定大乘佛教中觀思想的基石,以「八不偈」(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來不去、不一不異)為核心。月稱的《明句釋》在藏傳佛教中被視為中觀應成派最重要、最權威的入門和學習典籍,深刻影響了後世的佛學發展,特別是宗喀巴大師的格魯派。


🏛️ 內容大綱與結構

本論典採用了問答論辯的體例,圍繞龍樹的根本頌逐一解釋,主要集中在對實有自性的破斥。

1. 導論與緣起頌義(月稱的前言與總義)

  • 頂禮與造論動機: 頂禮文殊童子和龍樹菩薩,說明龍樹以大悲心造論,旨在使人通達般若波羅蜜多的無倒之理。

  • 論典主旨(八不): 闡明「緣起」的八種殊勝性(不滅、不生、不斷、不常、不來、不去、非一義、非異義),以此緣起作為論典的所詮

  • 究竟目的: 證得涅槃(寂滅一切戲論)。

  • 「緣起」釋義: 詳細解釋梵文 Pratītya-samutpāda 的詞義,確定為「依待(會遇)而生起」,破斥了其他部派的解釋。

2. 對實有四邊的逐一破斥(觀因果、作者、時、空等)

論典的主體是對「不從自生、不從他生、不從自他共生、非無因生」這四邊的廣泛破斥,並將此理推廣到一切事物。

龍樹偈頌主旨破斥對象(主要)月稱論師的主要理證(以應成破斥)
觀因果(自生、他生、共生、無因)數論派、唯識宗、勝論派等若自生則「已生復生無義」,若他生則「一切從一切生」,若共生則「二過俱有」,若無因則「無果因不立」。
觀去來(去者、所去處、去)諸見解無「已去」、「未去」、「正在去」三相可得,故行走不可得;無「動」即無「行」;「行者」與「行」非一非異。
觀根與所見(見者、所見、見)諸見解「見」不能見自身,亦不能見他物;「觀者」與「觀」非一非異。
觀蘊、界、處(五蘊、六界、十二處)諸見解諸蘊「非實有」故無自性相;「無為法」與「有為法」不能相互成立。
觀業與作者諸見解「作者」與「業」非一非異,互相觀待故無自性成立。
觀輪迴與涅槃常斷見、有無見輪迴無始無終無中,故非有;涅槃既非有為亦非無為,亦非有無二者。

3. 空性的正說與二諦建立(核心教義)

  • 空性的真實義: 空性並非虛無斷滅,而是指緣起性(從因緣生)和無自性(無恒常不變的本性)。

  • 二諦: 諸佛說法依於世俗諦(假立名言、世間共許)與勝義諦(離諸戲論、言說心念寂滅)。

  • 入道次第: 「若不依於世俗諦,不能宣說勝義諦;若不了知勝義諦,則不能得證涅槃。」(引《中論》)

  • 破邪見: 空性是息滅一切見的對治。執著空性為「無實」(斷見)或執著「有自性」(常見)都是邪見。


💡 法義評論與特色

1. 應成理路的極致運用

  • 核心方法: 月稱論師的註釋最鮮明的特色是應成論式(Prasaṅga)的運用,即不立自宗,只指出對手(實有論者)邏輯上的矛盾和過失。

  • 破斥徹底性: 通過將「實有」(自性有)的預設推導至荒謬的結果,例如「若從自生則已生復生」、「若從他生則一切從一切生」,徹底否定了自性成立的可能性。

  • 雙重否定: 最終的結論是「非有非無,非亦有亦無,非非有非非無」,超越了有無二邊,以此體現中道

2. 緣起與空性的同一味

  • 緣起即空性: 論中多次強調,事物因「緣起」而存在,故必定「無自性」(空)。緣起與空性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側面。凡是緣起的,就不能是實有的;凡是實有的,就不可能緣起。

  • 中道實相: 緣起性空是避免「常見」(執常、執有)和「斷見」(執斷、執無)的中道。

3. 佛陀教法的三層密意

月稱巧妙地解釋了佛陀對不同根機宣說的三種法:

  1. 「有我」說: 針對墮入無因論斷滅見的凡夫,為確立基本因果和善惡業報而說。

  2. 「無我」說: 針對已入道而執著實有見的眾生,為破除實執,令心趨向解脫而說。

  3. 「無我與非無我」說(空性): 針對上等根機,直接宣說超越一切戲論的不二中道實相

這種解釋將佛陀的一切教言都納入一貫的、有次第的解脫道系統,避免了教典間的矛盾,是月稱註釋的精妙之處。

4. 涅槃與輪迴的無差別

  • 實相: 論典的極致結論是,在勝義諦中,輪迴與涅槃沒有絲毫差別(「མྱང་འདས་མཐའ་དག་གང་ཡིན་པ། །དེ་ནི་འཁོར་བའི་མཐའ་ཡིན་ཏེ།」),因為二者在本質上都是離於戲論、空無自性的。

  • 作用: 差別僅在於凡夫被顛倒戲論所縛而見到輪迴,聖者由智慧滅除戲論而證得涅槃。

 

根據文本中闡述的甚深中觀見解,實修的方法主要圍繞著離戲、斷執依緣起修這三個核心展開,以達到涅槃寂滅的目標。

🧘‍♂️ 核心實修次第:緣起與中道

實修的根本在於見到緣起即空性,並依此確立中道。

  1. 認知世俗的虛妄性(見緣起):

    • 首先,要理解世間萬物(包括五蘊、六根、六境、乃至業果、輪迴)都是**依緣而生(緣起)**的,並非實有自性。

    • 觀修一切有為法皆如幻化、夢境、陽焰、水中月一般,雖顯現卻無實質。

    • 認識到世俗中的「實有」和「無實」都是顛倒的假立戲論

  2. 斷除一切實有執著(證空性):

    • 通過理性的觀察與分析(如文中所用的「不生不滅,不常不斷」等應成理路),徹底破除對事物自性存在的執著。

    • 這種觀察應對內(我、煩惱、蘊)和外(火、薪、因、果)的一切法進行,目標是證知一切法皆無自性(空)

    • 尤其要破除對「我」和「我所」的執著(薩迦耶見),因為這是一切煩惱和輪迴的根本

  3. 趣入離戲中道(修中道):

    • 既要避免執著**「有」(常見、實有執),也要避免執著「無」**(斷見、虛無論)。

    • 真正的空性不是一種虛無,而是**離一切戲論(言語和心識的妄想)**的實相(法性、真如)。

    • 當徹底息滅對有無、常斷、一異等一切戲論後,心識自然安住於無分別、無所緣的寂靜狀態

🛠️ 具體修習方法(類推自他)

文中的實修強調將理論觀察應用到所有心識和外境上:

  • 觀修十二緣起(對治輪迴): 專注於觀察十二有支(無明、行、識、名色、六處、觸、受、愛、取、有、生、老死)的相依、無自性的生滅過程。

    • 認識到無明是所有煩惱和業的根源。

    • 通過修習緣起性來斷除無明,進而止息所有輪迴的痛苦。

  • 應用觀察法(對治外境): 將論中對火與薪業與作者取與能取等關係的觀察,推廣應用到一切外在和內在的現象上。

    • 例如,觀修「因果」之間,既非「一體」(否則已生復生),亦非「異體」(否則無因),從而了知其無自性

  • 證聖諦(了脫生死): 最終,對空性的通達將導致對四聖諦的無倒現證

    • 知苦: 徹底了知五蘊(緣起法)的苦性(無常、苦、空、無我)。

    • 斷集: 斷除苦的根源——煩惱和業(集諦)

    • 證滅: 證得涅槃(滅諦),即一切戲論的徹底寂滅。

    • 修道: 修習八正道(道諦),以離二邊的智慧趣向涅槃。

🌟 實修的成就

實修的目標是獲得解脫(涅槃),即:

  • 斷盡煩惱與業: 徹底斷除一切煩惱(愛、嗔、癡)及其引發的業。

  • 獲得寂滅: 達到無所斷、無所得、無斷滅、無常住、無生滅的涅槃境界。

簡而言之,實修就是以智慧(般若)將緣起之理運用到一切法上,破除實有自性的錯覺(離戲),直到心識安住於無分別、無所緣的空性中道,從而究竟解脫生死。

 

轉化為日常生活中的實修方法,主要在於隨時運用中觀的見地來對治煩惱與執著

1. 檢視「我」和「我的」的實有執著(對治薩迦耶見)

在日常活動中,隨時觀照對自我所有物的執著:

  • 當情緒或身體感受升起時: 觀察「我」這個受苦者或快樂者是否真的以一個不變的、獨立的實體存在。分析這個「我」是否能從身體、感受、念頭中獨立出來。既然無法找到,就應放鬆對「我」的執持。

  • 當面臨得失榮辱時: 提醒自己**「我的」財富、名譽、成就、乃至身體,都是依緣假立**的,並無不變的自性。例如,對一個破碎的杯子(無自性)的執著,與對一段關係的執著(亦無自性)本質相同,以此來減輕痛苦。

  • 運用「五相觀察」: 在與家人、同事、朋友互動時,隨時審視:這個「人」(我或他)是與他的行為/蘊一體嗎?是異體嗎?是在蘊中嗎?是蘊在我中嗎?我是擁有蘊嗎?既然皆不成立,就應認識到「人」只是假名安立,從而減少因誤解實有而產生的煩惱和衝突。

2. 轉化因果觀念與倫理行為(對治業果和無因見)

  • 不作邪見之行: 避免因為「一切皆空」而導向虛無主義(斷見)。實修者仍需在世俗層面承認善惡業果的顯現。

  • 依緣謹慎行事: 認識到雖然業果無自性,但在世俗名言中,行為(因)和快樂/痛苦(果)是依賴眾多條件和合而生起。因此,應謹慎取捨善惡,因為不善業會帶來苦果的「假象」,而善業會帶來樂果的「假象」,實踐倫理(如十善業道)仍是必要的。

3. 對治日常紛爭與對立(趣入中道)

  • 止息對立戲論: 在爭論或思考問題時,避免落入「對立的兩邊」(如常與斷、有與無、淨與不淨)。

  • 觀一切為「如幻如夢」: 當外界事物(如噪音、美好的景象、不如意的人)出現時,將其視為幻化回聲。它們雖然顯現,但缺乏自體,就像在黑暗中把繩子誤認為蛇。通過這種作意,可以迅速斷除隨境而起的貪、嗔、癡等煩惱。

  • 趣入無分別: 最終的目標是達到**「心行寂滅」的境界。這要求在日常的知覺、思考、言說中,盡量減少概念分別的執著,讓心安住於無相、無所緣**的狀態。

總結來說,日常生活中的實修就是將甚深的空性見融入每一個當下,訓練自己不被事物的「實有」表象所迷惑,以無執的智慧和大悲來處理世間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