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師地論》〈攝抉擇分〉解題

一、 作者建立

此文本(檔案編號 D4038)是《瑜伽師地論》中的〈攝抉擇分〉(Viniścayasaṃgrahaṇī)第一卷。根據佛教瑜伽行派(唯識宗)的傳統,此論的根本作者(或啟示者)為彌勒菩薩(聖者彌勒),由無著菩薩(Asaṅga)記錄並傳出。

文本開篇即言「頂禮語言之主文殊童子和聖者彌勒」,此處的彌勒即指本論的傳統作者。

二、 文本分析

這是一部闡釋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唯識宗)核心教義的根本論典。文本的主旨是在先前已宣說「諸地」(修行位階)的基礎上,進一步提供決定性的分析(即「抉擇」)。

本文的核心議題集中於建立「阿賴耶識」(ཀུན་གཞི་རྣམ་པར་ཤེས་པ།,又稱一切種子識、藏識)的存在性與必要性。

文本指出,此教義是世尊「秘密宣說」的(གསང་སྟེ་བསྟན།),因為阿賴耶識的體性「甚深細微」(ཟབ་ཅིང་ཕྲ།),為防止根器未熟的凡夫(བྱིས་པ།)將此一持身、持種的相續心識誤執為恆常不變的「我」(བདག),故不輕易對外宣說。

三、 內容大綱

本卷(第一卷)的內容綱要可分述如下:

壹、序言

  1. 頂禮: 頂禮文殊菩薩與彌勒菩薩。

  2. 宗旨: 闡明本論旨在對先前已宣說的「諸地」,進行決定性的分析與抉擇(རྣམ་པར་གཏན་ལ་དབབ་པ།)。

貳、阿賴耶識的建立

  1. 提出主題:

    • 對五識身(眼耳鼻舌身)與意地的抉擇,其核心在於「阿賴耶識」(一切種子識)。

    • 引述佛陀秘說之偈:「取識甚深細,如河流諸種,恐彼分別我,是故不為說。」(ལེན་པའི་རྣམ་པར་ཤེས་པ་ཟབ་ཅིང་ཕྲ། །ས་བོན་ཐམས་ཅད་ཆུ་བོའི་ཀླུང་ལྟར་འབབ། ། བདག་ཏུ་རྟོག་པར་གྱུར་ན་མི་རུང་ཞེས། །བྱིས་པ་རྣམས་ལ་ངས་ནི་དེ་མ་བསྟན། །)

  2. 成立阿賴耶識的八種理由(總說):

    • 文本提出,若無阿賴耶識,則有八種生命與修行現象無法成立。

    • 總攝頌曰:「取及最初轉,明瞭及種子,業與身受等,無心定亦然,如是命終時,若無则不成。」(此八事為:執持、最初生起、明瞭生起、種子、業、身受、無心定、死亡)。

  3. 詳細論證(本卷始於第一、二因):

    • A. 詳解第一因:為何「執持」(ལེན་པ།)不成立?

      • 論證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識(轉識)不能作為執持生命體、貫通三世的主體,提出五種理由(རྒྱུ་རྣམ་པ་ལྔ་སྟེ།):

        1. 因不同: 阿賴耶識由過去業力(སྔོན་གྱི་ལས་)所生;六識由現在的根、境、作意等緣(ད་ལྟར་བྱུང་བའི་རྐྱེན།)所生。

        2. 性不同: 六識顯現為善性(དགེ་བ་)或不善性(མི་དགེ་བ།),而非業報體所需的中性。

        3. 類不同: 六識中找不到「無記性異熟攝類」(ལུང་དུ་མ་བསྟན་པ་རྣམ་པར་སྨིན་པར་བསྡུས་པའི་རིགས།),亦即阿賴耶識作為業果報體的特性。

        4. 處不同: 六識依特定處所(如眼根)而生,無法遍持全身心。

        5. 時不同: 六識是間斷的(有時生起有時不生起),若依此執持,將有「反覆執持」的過失。

    • B. 詳解第二因:為何「最初生起」(དང་པོ་འཇུག་པ།)不成立?

      • 此處駁斥一項詰難:「若有阿賴耶識,則應有二識(阿賴耶識與轉識)同時生起。」

      • 論中主張:二識同時生起並無過失,阿賴耶識為根本依,轉識為能依,「諸識確實是同時生起的」(རྣམ་པར་ཤེས་པ་ནི་གཉིས་ཅིག་ཅར་འབྱུང་བ་ཁོ་ནར་འགྱུར་རོ།)。

四、 法義評論

  1. 宗派定位: 此文本是佛教大乘瑜伽行派(唯識宗)的根本論典之一,其核心論點在於建立「阿賴耶識」的存在。

  2. 核心論證: 本文的論證重點在於闡明,若缺少了阿賴耶識,許多佛教的基本教義(如業力相續、輪迴轉生、禪定狀態)將無法成立。

  3. 理論貢獻(阿賴耶識的角色):

    • 輪迴的主體與業力的載體: 傳統的六識是間斷的(如睡眠、昏厥、入滅盡定時會中斷)。若六識中斷,業的「種子」(ས་བོན།)將寄託於何處?阿賴耶識即是為了解決此問題而建立的。它如「河流」(ཆུ་བོའི་ཀླུང་།)般恒常相續,攜帶種子,作為三世輪迴的主體。

    • 執持身心(執持): 當眾生死亡、投生之時,六識尚未生起(需待新六根),是何者在「執持」(ལེན་པ།)新的生命體(如胚胎)?論中指出,唯有阿賴耶識能由過去業力(སྔོན་གྱི་ལས་)所驅動,執持新生命。

    • 作為異熟果體: 六識多顯現為善性或惡性(造作業),而阿賴耶識是「無記性」(ལུང་དུ་མ་བསྟན་པ།),是業力成熟的「異熟」(རྣམ་པར་སྨིན་པ།)果報體,作為心識的根本依。

  4. 對教義隱密性的詮釋: 本文解釋了為何此甚深教法是「秘密宣說」的。因為阿賴耶識「甚深細微」(ཟབ་ཅིང་ཕྲ།),且恒常相續,極易被哲學上根器未熟者(བྱིས་པ།)誤解為「我」(བདག / Ātman,即靈魂或永恆的自我),這將違背佛教「無我」(བདག་མེད་པ།)的根本教義。因此,佛陀為避免此種誤解,而不對根機未熟者宣說此法。

 

本論(《瑜伽師地論.攝抉擇分》)的核心宗旨在於確立「阿賴耶識」(ཀུན་གཞི་རྣམ་པར་ཤེས་པ།,一切種子識)的存在性,此論證過程直接對當時及後世佛教內外其他宗派的觀點進行了評破。

一、 文本對「他宗」觀點的評破(評破他宗觀點)

本論對他宗的評破,主要集中於質疑以下兩種觀點無法解釋生命現象的連續性:

1. 對「六識足夠論」的評破(主要針對部派佛教)

此論點針對的是當時(或傳統上)只承認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識(轉識)為心識流的宗派,例如經部(Sautrāntika)或部分說一切有部(Sarvāstivāda)。

  • 評破點:執持的不成立(ལེན་པ།)

    • 他宗主張: 六識能執持身心,貫穿生死。

    • 本論評破:

      • 六識是間斷的。當眾生處於深沉睡眠、昏厥、無想定(Asaṃjñisamāpatti)或滅盡定(Nirodhasamāpatti)等狀態時,六識會停止運作。若此時沒有一個更根本的心識(即阿賴耶識)在執持(ལེན་པ།)生命體,則生命體應當瓦解、心識流應當斷滅,但事實並非如此。

      • 六識的體性多為善性或不善性(造業),它們不能成為無記性(ལུང་དུ་མ་བསྟན་པ།)的業報載體。業的果報體(異熟)需要一個中性的心識來承載,而非能動的六識。

  • 評破點:種子的不成立

    • 他宗主張: 業力(善惡種子)附著在六識或色法(物質)上。

    • 本論評破: 六識本身具有善惡性質且是間斷的,無法恒常作為業力「種子」(ས་བོན།)的安住處。若六識斷滅時,種子無所依附,則過去所造之業將會失去其作用(業失),導致因果不成立。唯有阿賴耶識作為「一切種子識」,其體性恒常相續(如河流),才能承載、維持一切業種,使因果不滅。

2. 對「恆常自我論」(Ātman)的評破(針對非佛教外道)

儘管文本是確立阿賴耶識,但它必須與外道主張的「恆常不變、獨立自主」的靈魂或**我(བདག)**區分開來。

  • 評破點:非我性與無我性

    • 本論引述佛陀的「秘密宣說」(གསང་སྟེ་བསྟན།),指出阿賴耶識「甚深細微」,不對凡夫(བྱིས་པ།)宣說,正是為了防止他們將這個恒常相續、執持身心的阿賴耶識誤執為永恆的「我」(Ātman)。

    • 阿賴耶識雖然相續,但其本質仍是**剎那生滅、有為(conditioned)、緣起(dependent origination)**之法,而非外道主張的永恆不變的實體。其存在是為了確立業果、輪迴的連續性,同時嚴守佛教「無我」(Ānātman)的根本原則。


二、 各家法義差別評論

《瑜伽師地論》所代表的瑜伽行派(唯識宗),其法義在於大乘佛教內部與其他宗派產生了決定性的分歧,主要體現在對心識本體與最終實相的理解上。

1. 唯識宗(瑜伽行派)與部派佛教的差別

宗派心識系統輪迴主體與業種依據實相觀點
部派佛教六識(眼、耳、鼻、舌、身、意)業種附於六識流的相續、或附於某種細微色法。承認「法」有自性(實有論,如說一切有部),但「人」無我。
唯識宗八識(加阿賴耶識、末那識)阿賴耶識作為異熟識,是無記性的根本依,專門貯藏一切業種(種子)。承認唯識所現,一切外境皆是內心種子所變現(唯心所現),最終實相是圓成實性(心性清淨)。

2. 唯識宗與中觀宗的差別

唯識宗與中觀宗(Mādhyamaka,如龍樹、清辯、月稱)同為大乘主流,但對「空」的詮釋路徑不同:

  • 中觀宗(主空): 透過二諦(世俗諦、勝義諦)八不(不生不滅等)的辯證,直接破除一切事物的自性(svabhāva),主張一切法徹底性空。中觀強調對語言概念的徹底超越。

  • 唯識宗(主有、後歸空): 透過三性(遍計所執、依他起、圓成實)的分析,建立八識與種子的運作模式,以唯識無境(外境非實有)來破除遍計所執性。唯識強調透過修行(瑜伽行)轉染污的八識為清淨的四智,從而證得圓成實性(空性與真如)。

  • 差別總結: 中觀宗直接從本體論上談空,唯識宗則從認識論與心理學上建立一個嚴密的模型(八識),最終引導修行者進入空性。

3. 唯識宗內部的差別(如來藏學說)

在後續的發展中,唯識宗(即法相宗,重視阿賴耶識為雜染)與如來藏學說(Tathāgatagarbha)之間出現了法義差別:

  • 阿賴耶識(本論觀點): 體性是有漏雜染的,雖然能持種子,但其本身包含無明煩惱的習氣(染污分)。必須透過修行,捨棄雜染的阿賴耶識,轉為大圓鏡智

  • 如來藏(Tathāgatagarbha): 主張眾生心識深處有一個本來清淨、不染的自性(或心體),此清淨心被煩惱所覆蓋,故稱如來藏。修行是淨化煩惱,顯露本具的如來藏。

  • 差別總結: 兩者都為了解決輪迴與解脫的基礎問題,但阿賴耶識是「染淨和合」的業果報體,而如來藏是「本來清淨」的真如體性。佛學史上,對這兩種基體(阿賴耶識或如來藏)誰是「勝義諦」的最終依據,形成了一項重要辯論。

 

基於《瑜伽師地論.攝抉擇分》對唯識學的闡釋,故實修方法也主要以**唯識宗(瑜伽行派)**的禪修次第為核心。

唯識學的實修方法,主要目標是依循其三性、八識的理論,通過止觀禪修,轉染成淨,即將染污的八識心體(心、心所)轉依為清淨的四種智慧(四智),最終證得真如(圓成實性)。

一、 實修基礎:五重唯識觀

在進行深層禪修前,行者需依循「唯識無境」的道理,對萬法進行概念上的理解與觀察。此即唯識五重觀

  1. 遣虛存實: 透過聞思,遣除一切遍計所執性(虛妄分別、名言執著)。肯定依他起性(心識作用與種子)的存在。

  2. 捨濫留純: 在依他起性中,捨棄能緣的見分(能取)與所緣的相分(所取)之間的雜亂分別,專注於心識作用本身。

  3. 攝末歸本: 將見分、相分等依他起性的枝末作用,攝歸到心識的根本體性(八識心王、阿賴耶識種子)。

  4. 隱劣顯勝: 於心識的根本體性中,隱藏其染污有漏的一面(凡夫境界),顯露出其本具的無漏清淨智慧潛能。

  5. 遣相證性: 遣除所有心識與境界的相狀,最終證入圓成實性(真如、空性)。

二、 止觀實踐:八識轉依成四智

唯識實修的核心是「轉識成智」,此過程即為瑜伽行者於禪定中,將八個染污的心識轉化為四種清淨的智慧。

轉依之識 (染)轉依處所所轉成之智 (淨)實踐方法與特徵
第八識:阿賴耶識 (一切種子識)心識根本依大圓鏡智 (Ādarśanajñāna)觀想一切種子雖生滅相續,但其本性清淨不染。如大圓鏡般,雖映現萬物,鏡體卻不增不減。斷除執持身心、貯藏種子的妄執。
第七識:末那識 (恆審思量、我執識)執著根本我平等性智 (Samatājñāna)觀一切法與眾生自他平等無異,破除恆常思量、執著「我」和「我所」的根本煩惱。此智成就後,能對一切眾生生起大悲心。
第六識:意識 (思慮分別、第六意識)分別取境妙觀察智 (Pratyavekṣaṇajñāna)透過(Samātha)與(Vipaśyanā)的結合,觀察一切法的相狀,並能善巧分別但不執著,通達其無自性(空性)。此智成就,能善說教法。
前五識 (眼、耳、鼻、舌、身識)感官認知成所作智 (Kṛtyānuṣṭhānajñāna)依止妙觀察智,前五識自然轉為清淨的感官認知,能隨緣應化,成辦饒益有情的事業。

三、 實修次第:五位修行法

行者從凡夫到成佛的完整修行階梯,依據《瑜伽師地論》及《成唯識論》等,劃分為五個果位:

  1. 資糧位 (Sambhāra-mārga):

    • 主要任務: 積集福德(六度中的布施、持戒、忍辱)與智慧(六度中的精進、禪定、般若)的資糧。

    • 觀行: 聽聞正法、思維法義,修習人無我觀(觀自身五蘊非我)。

  2. 加行位 (Prayoga-mārga):

    • 主要任務: 在禪修中加功用行,為見道作準備。

    • 觀行: 依據唯識學理,修習「四尋思觀」(尋求名、義、自性、差別皆空)與「四如實智」(了知彼等自性皆非實有),重點在於法無我觀(觀一切法皆無自性)。

  3. 通達位/見道位 (Darśana-mārga):

    • 主要任務: 進入根本無分別智,現證真如理體。

    • 觀行: 於定中親證圓成實性,八識種子的見道所斷煩惱(理障)瞬間斷盡,證得人法二空。

  4. 修習位 (Bhāvanā-mārga):

    • 主要任務: 在出定(後得智)與入定(根本智)中反覆修行,斷除剩餘的習氣。

    • 觀行: 廣修一切善法,轉識成智的過程在此位圓滿,斷除修道所斷煩惱(事障)。

  5. 究竟位 (Niṣṭhā-mārga):

    • 主要任務: 徹底斷盡一切煩惱和所知障,成就無上菩提(佛果)。

    • 觀行: 四智圓滿,身土清淨,進入圓滿的涅槃境界。

總結而言,唯識的實修即是以「五重唯識觀」為理論指導,透過「五位修行」,在禪定中實踐「八識轉依成四智」,最終證得「人法二空」與「圓成實性」的解脫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