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論問答》題解

文本基本信息

• 作品名稱： 《瑜伽論問答》
• 作者： 多武峯增賀聖
• 出處： 《大正藏》第65卷，編號 2259
• 所涉經論： 主要圍繞《瑜伽師地論》（本文簡稱「伽」或「論」）的第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一、二十三、二十五至二十八、三十五至三十八、五十四至五十七、五十九、六十、六十二卷等內容。
• 主要參考註疏： 遁倫的《瑜伽論記》（本文稱「遁倫記」或「記文」）。

結構與風格

1. 辯證的問答體：
   本文採用了嚴謹的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辯論形式。其基本結構為：
   • 問： 提出關於《瑜伽論》或《遁倫記》文意的疑問。
   • 答： 提供初步的解答。
   • 問：進云 (進一步追問)： 提問者（或作者本人）對初步解答提出反駁、質疑或要求進一步澄清。
   • 答：(勞釋文云...)： 作者引用註疏（如《遁倫記》）或提出更深入的會釋（和會解釋）。
2. 高度技術性與學術性：
   這並非一部傳教或入門的著作。它充滿了唯識宗（Yogācāra）和法相宗（Faxiang）的專有名詞（如：阿賴耶識、補特伽羅、三摩呬多地、增上緣、遍計所執等）。其目的是在已有的經論和註疏基礎上，解決更細微的義理矛盾。
3. 多方觀點的徵引與評析：
   作者在辯論時，會頻繁引用和比較不同論師的觀點，如基法師（窺基）、景法師、測法師、唐三藏（玄奘）等，並在不同見解中進行取捨或提出自己的會通之說。

核心議題分析

1. 關於「識」的體性與佛身

• 辯論：如來（佛）是否還有五識（眼、耳、鼻、舌、身識）？
• 觀點一（初釋）： 佛沒有五識。五識是有漏的，而佛已斷盡諸漏。若此觀點成立，則引發追問：「成所作智」是由第六識還是第七識轉變而來的？
• 觀點二（後釋）： 如來有「無漏五識」，且常在定中。
• 評論： 這是圍繞「佛身論」和「轉識成智」的關鍵辯論，旨在釐清凡夫的「識」與佛陀的「智」之間的區別與聯繫。

2. 關於「涅槃」與「阿賴耶識」

• 辯論：定性二乘（羅漢）入「無餘涅槃」時，阿賴耶識（第八識）是滅盡還是不滅？
• 困境（所疑）：
  • 若滅盡，則違背了「有情界不增不減」的教義（因為眾生總數減少了）。
  • 若不滅，則違背了《瑜伽論》所說的「阿賴耶識永滅盡故，名無心地」。
• 解答（文通釋）： 註疏試圖會通，稱雖然「理亦有減」，但相對於無量無邊的有情界，這只是「如海一滴」，故從多數來說，仍可說「無減」。
• 評論： 此辯論觸及了唯識宗的根本。阿賴耶識作為「持種」（持有業力種子）的主體，它的存滅問題直接關係到輪迴與解脫的機制。

3. 關於「禪定」與「輕安」

• 辯論：「欲界」是否具有「輕安」（Praśrabdhi，禪定中的一種身心愉悅狀態）？
• 觀點一（論中）： 欲界被稱為「非三摩呬多地」（非定地），因為它「闕輕安」。
• 觀點二（唯識論二義）： 《唯識論》有兩說：一說欲界無輕安，一說有輕安。
• 會通： 註疏解釋道，說「有」輕安，是指在欲界修「定加行」（禪定預備階段）時，也能微有調暢之義。
• 評論： 這是對禪修次第的精細分析，探討了從散亂的欲界心（非定地）過渡到禪定狀態（定地）的心理機制。

4. 關於「人無我」與「法無我」

• 辯論：「空」（Śūnyatā）和「無我」（Anātman）有何不同，為何二者皆通於「人」和「法」？
• 解答：
  • 空 (Śūnyatā)： 指「所空自性」。即「人」與「法」都沒有真實不變的「自性」 (Svabhāva)。
  • 無我 (Anātman)： 指「無其用及差別義」。凡夫執著「我」具有自在（主宰）的「作用」和「差別」（獨特性）。「無我」就是否定這種主宰性的作用。
• 評論： 文本清晰地劃分了「自性空」和「作用無我」兩個維度，深化了二無我的教義。

5. 關於「業道」的成立條件

• 辯論：造惡業（如妄語、綺語）時，「業道」（Karmapatha）何時算究竟成立？
• 妄語（Mṛṣā-vāda）：
  • 條件： 必須「時，衆及對論者領解」（聽者理解了這個謊言）才算業道究竟。
  • 舉例： 某人為騙人而說「城外見狼」。如果聽者在聽到「城外」二字時就領解了（誤以為真），則業道在第二字時成立；若聽到第三字（如「狼」）才領解，則在第三字時成立。
• 綺語（Sambhinnapralāpa，無意義的言談）：
  • 條件： 「方便究竟，謂纔發言」。綺語不需要聽者領解，只要一說出口，業道即告成立。
  • 舉例： 即使是「私屏，自有歌哭泣悲歎」（獨自一人的歌唱、哭泣、悲嘆），也算綺語業道。
• 評論： 這是對「業力」如何運作的精細法律式分析。它區分了不同語業的「意圖」和「結果」要求，顯示了佛教倫理學的嚴密性。

6. 關於「四大種」的哲學辯論

• 辯論：物質（如一塊石頭）是否必定具足「四大種」（地、水、火、風）？
• 小乘薩婆多（Sarvāstivāda）義： 認為「一切色聚必有四大種」。如石頭中，地大顯著，但水、火、風三大雖「相不可得」，然「極微必有」。
• 大乘瑜伽（Yogācāra）破斥： 認為此說「不應道理」。大乘觀點是：「若於此處，彼法自相都不可得，當知此處無有彼法」。
• 評論： 這反映了部派佛教「實有論」與大乘「緣起性空」及「唯識」觀點在物質構成論上的根本分歧。

總體評論與價值

1. 東亞佛教的學術高峰：
   《瑜伽論問答》展現了佛教傳入東亞後，在理論思辨上達到的高度。作者增賀聖不僅是被動的接受者，更是積極的辯論者和綜合者，他試圖在玄奘、窺基等人建立的法相宗體系內部，解決更深層次的理論張力。
2. 法相唯識學的精密儀器：
   如果說《瑜伽師地論》是唯識宗的藍圖，那麼這部《問答》就是這張藍圖的「施工細則」。它用極其精細的邏輯（因明）和嚴格的術語（法相）來辨析每一個概念，如「非定地」與「定加行」、「業」與「業道」、「空」與「無我」之間的細微差別。
3. 思想史的價值：
   本文獻保存了大量關於《瑜伽論》不同註疏（特別是《遁倫記》）的觀點，以及對薩婆多（Sarvāstivāda）、經部（Sautrāntika）等其他部派思想的批判。對於研究法相宗如何在東亞（特別是日本）傳承、演變和深化，這是一份不可或缺的一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