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義燈增明記 》題解

《唯識義燈增明記》(Yushiki Gidō Zōmyōki)收錄於《大正藏》第65卷,編號2261。這是一部重要且內容精深的佛教哲學著作。

以下是針對這份文本的分析與評論:

文本分析

1. 著作識別

  • 名稱: 《唯識義燈增明記》(卷第一至卷第四)

  • 作者: 日本沙門釋善珠述 (日本僧人善珠 述)。善珠(Zenshu, 723-797)是日本奈良時代法相宗(唯識宗)的著名學僧。

  • 性質: 這是一部「疏」或「記」,即註解

  • 主題: 屬於大乘佛教的法相唯識宗(Yogācāra / Vijnapti-mātratā)。

2. 寫作目的

作者在卷首的偈文中明確闡述了其動機:

  • 時代背景: 「五濁末世心惑深,三藏本教難知宣。」他認識到在末法時代,眾生迷惑深重,佛教的原典(三藏)義理幽深,難以理解和宣講。

  • 利益後學: 「我今隨力述本文,益後生假思疲勞。」他著述是為了盡力闡述根本論典的文義,以利益後來的學習者,為他們省去獨自鑽研的辛勞。

  • 護持正法與個人願望: 「令法久住於世間...共生西方安樂國。」他希望此舉能令正法長存,並發願與讀者、法緣眾生共生西方淨土。

3. 結構與內容

這部《增明記》是一部「疏的疏」,即「次級註解」。它所註解的對象是「義燈」(Gidō),即新羅僧人圓測(Won-ch'uk)所著的《成唯識論疏》(通常被稱為《唯識義燈》)。善珠在此基礎上「增明」——增加更多的闡釋和光明。

  • 註解形式: 文本採用了東亞佛教傳統的註解體例。它會先引述所要解釋的原文(「文...」或「論...」),然後再進行詳細的申論和解析(「解云...」或「今謂...」)。

  • 卷一內容:

    • 開篇: 闡明造論的緣起(四門、十五門)和判教(判釋佛教整體教義的次第)。

    • 三時判教: 詳細討論了佛教的「三時教判」(初時有教、次時空教、後時中道教),這是唯識宗的核心教義之一,用以統攝佛陀一代時教。

    • 一音說法: 探討佛陀「一音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的義理,並引用《法華經》、《寶性論》、《無量義經》等經典來佐證。

    • 大乘論師傳承: 追溯了從佛陀涅槃後,經由迦葉、阿難,到小乘部派分裂(如大天五事),再到大乘龍猛、提婆、無著、世親、護法、清辨等論師的法脈傳承,確立了唯識宗的歷史地位。

  • 卷二至卷四內容:

    • 深入義理: 繼續對《義燈》的內容進行細緻的辨析。

    • 法相辨析: 大量篇幅用於討論唯識宗的核心概念,如「六釋」(六種複合詞解釋法)、「四名」(四種名稱安立)、「三科」(蘊、處、界)、「五法」、「三性」(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以及「八識」(阿賴耶識、末那識、前六識)的體性與作用。

    • 破立與會通: 善珠展現了高超的經院哲學技巧。他不斷地「設問」(「問...」)和「解答」(「答...」),引用不同論師(如護法、安慧)的觀點,比較其異同,並破斥他認為不究竟的見解,以建立法相宗的正義。

    • 唯識三分/四分說: 文本深入探討了唯識宗關於「識」的結構的辯論,即見分、相分、自證分(三分說,陳那所立)乃至證自證分(四分說,護法所立),並分析了不同論師在此問題上的立場。

    • 三境: 詳細分析了「三類境」(性境、獨影境、帶質境),這是唯識宗用以解釋「識」如何緣取萬法的複雜理論。

評論

1. 學術風格:高度經院哲學化

這部著作是東亞法相宗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的巔峰之作。其風格極為精密、繁瑣、且技術性極強。作者善珠展現了他對唯識教義(尤其是護法一系的「新唯識」)以及相關經論(如《瑜伽師地論》、《成唯識論》、《解深密經》等)的深刻把握。

2. 辨析入微

文本的價值不在於原創性的思想,而在於其註解的細緻與嚴謹。善珠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個術語、每一句經文進行「多重解釋」和「會通」。他頻繁地比較不同論師(特別是護法與安慧)的觀點,試圖在看似矛盾的說法中,梳理出最符合邏輯和教義的解釋。例如,他對「一音說法」、「三時教判」、乃至「阿羅漢二十七賢聖」名相的詳細分析,都顯示了這一特點。

3. 對《成唯識論》的重視

全書的核心是圍繞玄奘所譯、護法等人糅合註疏的《成唯識論》展開的。善珠的立場明顯傾向於護法的觀點,並以此為標準來評斷其他學說。這反映了奈良法相宗繼承了中國玄奘、窺基一系的法脈。

4. 閱讀難度

對於未受過專業唯識學訓練的讀者而言,這部著作極難卒讀。它預設了讀者已經對《成唯識論》及相關經論有相當的了解。文中的術語(如「帶質通情本」、「獨影唯從見」)高度濃縮,每一個字背後都有一整套複雜的哲學體系在支撐。

5. 歷史價值

《唯識義燈增明記》是研究日本奈良時代佛教(南都六宗)的珍貴史料。它不僅展示了當時日本僧人所能達到的佛學高度,也反映了法相宗在當時作為「官方正統」佛學的地位。善珠與德一(另一位法相宗大德)的學說,是日本平安時代天台宗最澄大師所要挑戰的主要對象,因此這部著作也是理解日本佛教後續發展(如「顯密之爭」、「頓漸之爭」)的重要背景。


總結:

《唯識義燈增明記》是一部由日本法相宗高僧善珠撰寫的、針對新羅圓測《唯識義燈》的再註解。它是一部極其精密和繁複的經院哲學著作,旨在釐清和捍衛護法一系的唯識宗(法相宗)義理。其內容淵博,論證嚴謹,但閱讀門檻極高,是研究東亞唯識學和日本奈良佛教思想史的專門文獻。


 這是一部極為精深、論證繁複的法相唯識宗論典。作為一部「註解的註解」(即「疏的疏」),《唯識義燈增明記》的作者善珠(Zenshu)旨在「增明」新羅圓測法師《唯識義燈》(即《成唯識論疏》)的幽微之義。

以下是針對這份文本所呈現的「全部重要法義」的分析與評論:


評論一:確立唯識宗為「究竟了義」的三時教判

文本一開始就闡明了唯識宗的根本判教觀點——「三時教判」。這是理解唯識宗如何看待自身教義與其他經論(如《阿含經》、《般若經》)之間關係的關鍵架構。

  • 法義內容: 善珠依循《解深密經》與《瑜伽師地論》的觀點,將佛陀一代時教判為三個時期:

    1. 初時「有」教: 佛陀初成道時,於鹿野苑為聲聞乘宣說「阿笈摩」(即《阿含經》),承認「我空法有」,以破除外道的「實我」執著。此為不了義。

    2. 次時「空」教: 接著,佛陀為趣向大乘者宣說《般若經》,闡明「一切法空」,以破除小乘的「實法」執著。此亦為不了義(因有偏空之嫌)。

    3. 後時「中道」教: 最後,佛陀為一切乘者宣說《解深密經》、《華嚴經》等,明辨「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開示「三性」(遍計所執無、依他起有、圓成實有),雙離有、空二邊,契合中道。這被視為最究竟的「了義教」。

  • 評論:

    • 這不只是一個歷史分期,更是一個詮釋學(Hermeneutics)的判準。善珠以此確立了他所宗奉的《成唯識論》是佛陀教法的最終、最圓滿的表達。

    • 它旨在解決一個根本矛盾:為何佛經有時說「有」(如阿含),有時又說「空」(如般若)?善珠的立場是,這兩者都是方便說法,唯有「唯識中道」才是佛陀的真實本懷。

    • 此舉將唯識宗置於佛教義理的頂點,視為對前期教法的「會通」與「超越」。

評論二:建構法脈傳承以確立正統性

在闡明教義之前,善珠花費了大量篇幅追溯唯識宗的法脈傳承。

  • 法義內容: 文本詳盡地追溯了從佛陀涅槃後,大迦葉結集、百年後大天五事導致的部派分裂(上座部與大眾部),再到大乘龍猛(龍樹)、提婆的「空宗」。接著,重點敘述了佛滅九百年後,無著(Asanga)菩薩依彌勒(Maitreya)菩薩的啟示,造《瑜伽師地論》等,其弟世親(Vasubandhu)菩薩造《唯識三十頌》。最後,傳至護法(Dharmapāla)、清辨(Bhaviveka)等論師,並特別指出玄奘所譯的《成唯識論》是「合糅翻譯」了護法等十大論師的釋論。

  • 評論:

    • 這是一場「正統性(Orthodoxy)的建構」。善珠的目的在於證明,唯識宗的教義並非後人臆造,而是源自佛陀,經由彌勒、無著、世親等聖者傳承下來的清淨法脈。

    • 他特別強調護法菩薩的地位,稱其為「天親以後,一人而已」,這確立了他所依循的(經由玄奘、窺基傳入東亞的)護法一系學說的權威性。

    • 透過這種方式,文本將唯識宗的「有宗」(承認識有)與龍樹的「空宗」(強調法空)並列為大乘的兩大車軌,並暗示唯識宗是對空宗的進一步完善。

評論三:精密的「識」之結構——八識與四分說

文本的核心在於對「識」(Vijñāna)的精細分析,這是唯識宗的基石。

  • 法義內容: 文本深入探討了「識」的內部結構,即「四分說」。這是護法宗的標誌性理論,用以解釋「識」如何能「自證」(自我覺知)。

    1. 相分 (Nimitta-bhāga): 識所變現的「客體」影像(如山河大地)。

    2. 見分 (Darśana-bhāga): 識的「主體」能緣作用(能「看見」相分的功能)。

    3. 自證分 (Svasaṃvitti-bhāga): 能「覺知」到「見分」正在作用的功能。

    4. 證自證分 (Svasaṃvitti-saṃvitti-bhāga): 能「確認」或「印證」自證分的功能。

    • 善珠在文中引用並比較了安慧(一分說)、難陀(二分說)、陳那(三分說)與護法(四分說)的不同立場。

  • 評論:

    • 「四分說」是唯識宗為了解決「自我意識」問題而提出的最精巧的哲學模型。在不承認有獨立「靈魂」或「我」(Ātman)的前提下,它解釋了心識如何能夠「反觀自我」。

    • 這是一種徹底的內在主義(Internalism)。它表明,我們所經驗到的一切主體和客體,都只是「識」的自我分化與自我覺知。沒有任何東西在「識」之外。

    • 善珠對此的辨析(如卷四開頭的討論)顯示了高度的哲學思辨性,他試圖論證「證自證分」在邏輯上的必要性,以避免陷入無限後退或循環論證。

評論四:萬法顯現的機制——三類境

如果一切唯識,那麼我們所感知的世界(包括真實的、虛假的、錯誤的)是如何顯現的?善珠在卷四中詳細辨析了「三類境」。

  • 法義內容: 這是識所緣慮的對象的三種分類:

    1. 性境 (Svabhāva-viṣaya): 由識的「因緣變」(即由種子真實生起)所現的影像,如五根所緣的五塵。其體性真實,不隨能緣心而改變。

    2. 獨影境 (Parikalpita-viṣaya): 純粹由能緣心的「分別變」所虛構,沒有實質的本質(質)。如「龜毛兔角」、空華水月,或第六意識回憶過去、想像未來所現的影像。

    3. 帶質境 (Ādhāra-viṣaya): 介於前二者之間。它是一個影像(影),但這個影像依賴於一個真實的「本質」(質)。最著名的例子是第七末那識(Manas)緣取第八阿賴耶識(Ālaya)的「見分」,並將其錯執為一個恆常的「我」(Ātman)。在此,第八識是「質」,「我」是「影」。

  • 評論:

    • 「三類境」理論是唯識宗的**認識論(Epistemology)**核心。它極其細膩地解釋了「幻覺」、「錯覺」與「真實感知」在唯識框架下的機制。

    • 「帶質境」尤其重要。它完美地解釋了「我執」的來源——它並非憑空捏造(獨影),而是對真實存在的「識流」(第八識)的一種根本性誤讀

    • 善珠在卷四中對「帶質通情本」(影像既隨能緣的「情」,也隨所緣的「本」) 的辨析,試圖解決「識」如何能緣取「識」自身的複雜問題,這是唯識宗內部最艱深的辯論之一。

評論五:會通聖教——「我」與「法」的假立

一個核心的挑戰是:如果一切唯識,無我無法,佛陀為何在經中宣說「我」(如佛陀自稱)、「法」(如五蘊、十二處)?

  • 法義內容: 文本的核心論頌(《唯識三十頌》首頌)即是回答這個問題:「由假說我法,有種種相轉」。

    • 善珠的註解(依循護法)指出,世間凡夫所執著的「我」和「法」是虛妄的「遍計所執」。

    • 而佛陀在聖教中所說的「我」和「法」,是「依識所變」(即依他起性)的相分和見分上的一種「假說」(Prajñapti)或「假立」(方便安立)。

    • 佛陀這樣說是為了「對遣愚夫所執實我法」,即為了破除眾生對實我實法的執著,才不得已在「識變」的基礎上,借用世俗的語言(我、法)來引導眾生。

  • 評論:

    • 這是唯識宗對「語言」和「真實」之關係的深刻洞察。它承認語言(名言)的必要性,但又嚴格限定其有效性。

    • 「聖教我法」是真實的(依他起性),因為它是識所變現;但它又是虛假的(遍計所執性),因為眾生(甚至二乘)在這些變現上錯誤地安立了「實我實法」的標籤。

    • 善珠的論述旨在表明,唯有唯識宗才能真正理解佛陀說法的「密意」,既不陷入「斷見」(虛無主義),也不陷入「常見」(實體主義)。

評論六:統攝行位——阿羅漢二十七賢聖

在卷四末尾,文本詳細羅列並解釋了小乘(聲聞乘)的修行位階,即「二十七賢聖」。

  • 法義內容: 善珠不厭其煩地辨析了從「隨信行」、「隨法行」開始,到「四向四果」(預流、一來、不還、阿羅漢),再到其中更細微的差別,如「七返有」(七次往返人天)、「家家」(斷惑少的預流)、「一種子」(僅餘一生),乃至「五種不還」(中般、生般、有行般、無行般、上流),以及阿羅漢的「退法」、「不動法」等共二十七種階位。

  • 評論:

    • 這展現了法相唯識宗作為大乘「阿毗達磨」(Abhidharma,論藏)繼承者的特徵。它並未因是大乘而廢棄小乘對心行位次的精密分析,反而將其全盤吸收,作為自身龐大理論體系的一部分。

    • 其意圖在於表明:唯識宗的理論不僅能解釋「世界是什麼」(本體論)和「我們如何認識」(認識論),更能提供一個完整且精確的修行地圖(Soteriology)

    • 透過對這二十七種賢聖位次的詳細界定,善珠顯示了唯識宗的教法能夠涵蓋並精確指導一切根性的修行者,再次印證了其作為「了義教」的全面性。


總體評論:

《唯識義燈增明記》是一部高度成熟的經院哲學傑作。善珠的貢Gautama不在於提出全新的思想,而在於以極度的精密性、嚴謹的邏輯和淵博的徵引,將護法一系的唯識教義(法相宗)打造成一個無懈可擊的哲學堡壘。他所討論的法義——從判教、傳承、識的結構、認識機制、語言的假立,到具體的修行階位——共同構建了一個宏大、自洽且極具說服力的世界觀。閱讀此文本,如同觀看一位思想的工匠在精雕細琢一座理論的宮殿,其論證之細密,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