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識訓論日記》題解

這是一份極為珍貴的日本中世紀佛教經院哲學研究文本,題為《唯識訓論日記》(T66n2265)。它並非一篇獨立的哲學著作,而是一部「聞書」(kikigaki)或「日記」,詳細記錄了作者聆聽其師長講授唯識(Vijnaptimātratā / Consciousness-Only)教義的筆記、綱要和問答。

這份文件生動地保存了一個中世紀學僧的學習過程,展現了當時法相宗(唯識宗)學者如何通過嚴謹的邏輯分析和激烈的課堂辯論,來捍衛其「萬法唯識」的哲學立場。


I. 文本分析

這份文件是一部詳盡的課堂筆記和結構分析(科段)。

  • 文本類型: 講義日記(訓論日記)。它記錄了作者參與一系列關於「唯識」學說講座的內容。

  • 結構: 文本以所註解的原典卷次(第一卷、第四卷、第八卷)為單位進行組織。其核心方法是「科段」(kadan),這是一種東亞佛教的傳統學術方法,用來將複雜的經論分解為樹狀的邏輯結構,以便分析和理解。

  • 內容:

    • 科段分析: 大部分篇幅(特別是第一卷)用於詳細劃分所學論典的結構。例如,它將論典分為「廣釋」、「略明」、「總問」、「別答」等層次。

    • 課堂記錄: 第四卷的內容生動地記錄了課堂場景,標明了日期(如「九月一日」、「同二日」)和主講人(讀師永秀律師 - 講師永秀律師)。

    • 學術問答: 文本記錄了同學(如 良勝房良公)提出的疑問和討論,內容涉及「四食」、「滅定」(滅盡定)等高深的禪定與哲學問題。

  • 抄本資訊: 文本末尾的跋文顯示,這份手稿是在「享保八年」(1723年)的九月抄寫完成的。

II. 作者分析

  • 作者:光胤 (Kōin)

  • 身分: 日本中世紀(室町時代)的法相宗(Hossō-shū)僧人。

  • 所屬: 法相宗是日本的唯識宗學派,其大本山(中心寺院)為奈良的興福寺(Kōfuku-ji)。光胤極可能就是隸屬於興福寺的學僧。

  • 在文本中的角色:

    • 他是這部《日記》的編纂者筆記者。文本開頭的 光胤草此帖 即「光胤草擬此帖」之意。

    • 他是一名學生,記錄了其**老師 永秀律師(Eishū-risshi)的講義,以及與同學 良勝房(Ryōshō-bō)**等人之間的學術討論。

III. 各家法義差別、相同處與評論

本文本的核心法義(哲學論點)是唯識宗(Yogācāra)的「萬法唯識」思想。其主要論證手段是「破斥」——即通過駁斥其他學派的觀點,來確立唯識宗的「識外無境」(心識之外沒有真實的客體)之理論。

文本的根本立場即開篇的第一個問題:「如何識外實有諸法不可得耶?」(如何證明心識之外並無實存的萬物?)。

A. 法義差別 (主要辯論點)

文本展現了唯識宗(本文作者的立場)與其他學派在「世界如何構成」這一根本問題上的巨大差異。

1. 唯識宗 vs. 外道 (數論、勝論)

  • 核心差異: 物質世界是否真實存在。

  • 數論 (Sāṃkhya): 這是文本花費最多篇幅駁斥的對象。

    • 數論主張世界由一個客觀、真實的根本物質「自性」(Prakṛti)所演化,此「自性」具足「薩埵」(喜、明)、「刺闍」(憂、動)、「答摩」(闇、昧)三種屬性(三德)。世界(如「大」、「我執」等二十三諦)是這三德和合而成。

    • 唯識宗(本文)的駁斥點:三種性質相異的「德」如何能「共成一相」(和合為一個統一的現象)? 唯識宗認為,這一切(大、我執等)根本不是外部物質的演化,而是阿賴耶識(第八識)的「轉變」(變現)。

  • 勝論 (Vaiśeṣika):

    • 勝論主張「六句義」(六種範疇),是一種認為世界由客觀、實存的「實」 (substance)、「德」 (quality) 等範疇構成的實在論。

    • 唯識宗(本文)的駁斥點:這同樣違背了「識外無境」的根本立場。文本中提到要「別破」勝論所執著的實句、德句等。

2. 唯識宗 vs. 小乘 (薩婆多、經部)

  • 核心差異: 法(現象)的實有性。

  • 唯識宗(本文)稱小乘為「餘乘」,並明確批判他們也承認「離識實有色等諸法」(離開心識,仍然有真實的色(物質)等法存在)。

  • 薩婆多 (Sarvāstivāda / 說一切有部):

    • 在「四食」的討論中,文本提到了薩婆多宗認為「過去」、「現在」的法皆有食用(實體作用)。

    • 唯識宗(本文)的駁斥點:這是對「三世實有」的批判,唯識宗認為只有現在剎那變現的心識才是根本,過去未來並無實體。

  • 經部 (Sautrāntika):

    • 在「滅盡定」的討論中,文本記錄了關於經部「本計」(早期觀點)的討論,即經部認為在此定中「受」、「想」心所會滅除。

    • 唯識宗(本文)的駁斥點:如果受、想(乃至前六識)都滅了,生命如何相續? 這引出了唯識宗的核心教義:即使前六識和第七識(末那識)的染污分暫停,第八識(阿賴耶識)作為根本的「持種識」,依然恆常相續,生命才得以維持。

3. 唯識宗內部的差別 (護法 vs. 難陀)

  • 核心差異: 對「三性」中「依他起性」(依賴因緣而生的現象)的理解。

  • 文本在第八卷的筆記中,提到了難陀 (Nanda)(或安慧 Sthiramati)與護法 (Dharmapāla) 兩位唯識大師的觀點差異。

  • 文本提到難陀認為「所遍計」(被虛妄分別的對象)是「依他」起(即依他起性)。

  • 唯識宗(本文,即護法系)的評論:這是有問題的。護法一系(法相宗的正統)認為,「依他起性」(如心識所變現的影像)是「假有」(如幻事),而「遍計所執」(在此影像上產生的「實有」錯覺)才是「實無」。此處的內部辯論,顯示了唯識宗內部對於「幻相」與「錯覺」之間關係的精微哲學區分。

B. 相同內容法義 (共同的辯論平台)

儘管這份文本充滿了「破斥」,但它也揭示了這些學派之間共享著一個共同的印度哲學辯論平台。

  • 共同的哲學問題: 所有學派都在試圖回答相同的根本問題:

    1. 「我」是什麼?

    2. 心與物的關係是什麼?

    3. 因果如何運作?

    4. 如何通過禪定(如滅盡定)達到解脫?

  • 共同的術語庫: 他們使用相同的哲學詞彙進行辯論,如「現量」(直接感知)、「因緣」(因果)、「體」(本體)、「用」(作用)、「無常」等。例如,唯識宗和數論都在「現量所得」這個認識論問題上交鋒。

  • 共同的邏輯工具: 辯論(尤其是破斥數論的部分)大量使用了印度因明學(邏輯學)的「量」(pramāṇa,論證),如「宗」(命題)、「因」(理由)、「喻」(譬喻)的結構。

C. 評論

這份《唯識訓論日記》不僅是一份教義綱要,更是一份生動的哲學「戰場圖」。

  1. 高度的辯證性: 它展現了法相宗(唯識宗)的鮮明特質——它不是一個僅靠信仰或冥想的宗派,而是一個高度依賴嚴密邏輯分析和哲學辯證的學派。其「建立」自身理論的方式,是通過「破斥」所有對手(外道、小乘,乃至內部的不同意見)來完成的。

  2. 唯識的精髓: 文本的核心始終圍繞著「阿賴耶識」。無論是反駁數論的「自性」、還是反駁經部的「滅定」,其最終的落腳點都是:如果沒有第八識作為持種、異熟、相續的根本,那麼世界的演化、生命的延續、禪定的狀態都無法被合理解釋。

  3. 學術的嚴謹性: 文本中對數論「三德」的詳細分析(如「一本三成破」、「體應非一破」等八段破斥),顯示了作者光胤及其師承,在批判對手之前,已對其教義有著極為深入和細緻的掌握。這反映了極高的學術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