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大乘論釋略疏》的背景、作者、前文結構、法義比較以及評論。
文本、作者與前文分析
一、 文本分析
文本名稱: 《攝大乘論釋略疏》(卷第一)。
文獻定位: 這是一部「疏」(或「略疏」),即「再注疏」(Sub-commentary)。
注疏對象: 它並非直接注釋根本論典,而是針對一部「釋」(Commentary,注釋)所作的疏解。
對象鏈:
根本論(Lùn): 《攝大乘論》,由無著菩薩(Asaṅga)所造。
釋論(Shì): 《攝大乘論釋》,由天親菩薩(Vasubandhu)所造。
本疏(Shū): 《攝大乘論釋略疏》,即本文件,由普寂所造,用以解釋天親的《釋》。
二、 作者分析
作者: 普寂(Pujia),自稱為「日域東都長泉院苾芻」(日本東都,即江戶/東京,長泉院的僧人)。
時代背景: 普寂(1675-1753)是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華嚴宗(Kegon)高僧,致力於復興華嚴宗的教理。
三、 書寫前文(十門判教)
普寂在正式逐句解釋(隨文解釋)之前,採用了東亞佛教論疏的傳統體裁,設立了「十門」框架來總論全書。這十門不僅是導論,更是其核心思想的綱要:
教興所因: 說明《攝大乘論》(無著造)與《攝大乘論釋》(天親造)的寫作緣由。
藏教所攝: 將此論在三藏中的位置加以分類。
所詮宗趣: 闡明此論的主旨(宗)與目的(趣)。
能詮教體: 探討此教法的本質(是文字、聲音,還是背後的唯識實相)。
教所被機: 論述此教法適合的聽聞對象(根機)。
依止差別: 深入辨析核心概念「阿賴耶識」在各學派中的不同定義。
遣除情計: 警示學者應破除情識上的執著,避免陷入邏輯戲論。
矯救時弊: 批判當時(18世紀日本)佛教界的四種修行流弊。
傳譯不同: 比較不同譯本(主要是真諦與玄奘)的優劣,並確立作者的選擇。
隨文解釋: 進入逐句的疏解(此為十門之後的正文)。
各家法義差別與相同
普寂的《略疏》花費大量篇幅辨析各學派間的法義差異,這也是他撰寫此疏的主要動機之一。
法義差別
普寂的論述主要圍繞著「唯識」(始門)與「真如」(終門)兩大系統的對立與會通。
1. 核心差異:對「阿賴耶識」體性的見解(第六門)
普寂列舉了四大學派對「阿賴耶識」(阿梨耶)的不同定義:
地論師: 主張阿賴耶識「是本淨如來藏識」,認為其本質即是清淨的佛性,只是被妄識所污染。
攝論家(真諦): 主張阿賴耶識是「無明無記識」,本身是帶有根本無明的、性質中立的識。
唯識論師(玄奘系):
安慧 等:認為阿賴耶識「無明不了」,與微細法執相應,本身不清淨。
護法 等:認為阿賴耶識是「白淨無記識」,不與煩惱相應。
起信論家: 主張阿賴耶識是「生滅與不生滅和合」,是真如(不生滅)與無明(生滅)的混合體。
2. 判教差異:「始門」與「終門」的對立(第二、六門)
普寂將上述差異歸納為兩種教門:
始門(初階教義):
代表: 護法學派。
觀點: 以「生滅阿梨耶為縁起本」,即以生滅變動的第八識作為萬法的根源。
結果: 導向「三乘五性不同」,認為眾生根性不同,有些(如二乘)「永不作佛」。
終門(究竟教義):
代表: 《起信論》、《十地論》。
觀點: 建立「真如縁起」,即以永恆不變的真如(佛性)作為萬法根源。
結果: 導向「一切衆生平等一性」,認為所有眾生皆可成佛。
3. 譯本差異:陳譯(真諦) vs. 唐譯(玄奘)(第九門)
此差異是普寂的立論關鍵:
唐譯(玄奘): 普寂認為唐譯(及其代表的慈恩宗)嚴格固守「始門」觀點,見解較為僵化。
陳譯(真諦): 普寂「深尚陳譯」(極度推崇真諦譯本),因為他認為真諦的譯本保留了古意,更重要的是「處處含容,從始向終之趣」,即陳譯本身就隱含了從「始門」會通到「終門」的深刻意涵。
4. 實踐差異:慈恩宗的流弊(第八門)
普寂批判某些學派(暗指唐譯系統的慈恩宗)犯了「以權蔽實之弊」,他們將「三乘五性之教」(始門)當作是「了義真實」,反而將「一乘一性之教」(終門)判為「不了義方便」,完全顛倒了教法的深淺次第。
相同內容法義
儘管普寂強調差異,但從其論述中可知,這些學派仍共享一些根本的佛教前提:
共同的根源: 所有學派皆屬「大乘佛教」(摩訶衍),皆以追求無上菩提為目標。
共同的權威: 皆尊奉《攝大乘論》為權威論典,認同其「十種勝相」是菩薩道的核心綱領。
共同的前提(唯識): 皆以「唯識」(Mind-Only)為基本前提,同意萬法皆不離識,外在世界並無獨立於心識的實體。
共同的架構(轉依): 皆承認眾生有一個根本的「依止」(無論稱其為阿賴耶識或如來藏),凡夫的染污輪迴與聖者的清淨解脫,都是依此「依止」而「轉變」(轉依)的結果。
共同的道路(三學): 皆認同菩薩道必須依循「戒、定、慧」三學次第修行。
評論
普寂的《略疏》不僅是對古代經典的學術整理,更是一部具有強烈哲學立場與時代批判性的著作。
會通始終的哲學企圖:
作為華嚴宗僧人,普寂的核心關懷是「會通」。他試圖彌合唯識宗(始門,強調生滅的阿賴耶識)與華嚴/天台/真如思想(終門,強調不生滅的如來藏)之間的鴻溝。他撰寫此疏的目的,就是為了論證:這種會通並非後世的發明,而是內在於真諦(陳譯)的古本《攝大乘論》之中的「密意」。
嚴謹的經院哲學方法:
「十門判教」的架構,展現了東亞佛教經院哲學(教相判釋)的極致。普寂在開始解釋經文前,就先透過這十門建立了一個完整的詮釋框架,限定了讀者應如何理解這部論典,這是一種高度嚴謹且具說服力的論述策略。
對時代的強烈批判(矯救時弊):
第八門「矯救時弊」是全書最生動的部分。普寂痛陳當時佛教界的四種流弊,特別是「學躇階之弊」(好高騖遠,不修基礎)和「以實廢權之弊」(空談實相而廢棄事修)。這清晰地反映出18世紀日本佛教界面臨的挑戰——許多人可能耽溺於「頓悟」或「他力」的空談,而忽視了傳統的教理研究與次第修行。普寂的這部《略疏》,正是為了重振這種嚴謹的學風。
以「譯本選擇」作為哲學立場:
普寂在第九門對譯本的選擇,是一個關鍵的哲學宣示。他選擇真諦的「陳譯」,而非當時更流行、更精確的玄奘「唐譯」,正因為「陳譯」的翻譯(或說其詮釋)更符合他「始終會通」的華嚴宗立場。這顯示了他不僅是一個注疏家,更是一個試圖透過「返回古本」來「匡正時弊」的思想家。
在普寂的《攝大乘論釋略疏》中,辨析「各家差異」正是其建立注疏的核心目的之一。他尤其著重於圍繞「阿賴耶識」(阿梨耶識)的體性、以及「唯識」(始門)與「真如」(終門)之間的關係,來闡明各學派及譯本間的重大差異。
根據文本內容,主要的差異可歸納如下:
一、 核心差異:對「阿賴耶識」體性的見解
普寂在「第六依止差別」門中,列舉了關於阿賴耶識的四種主要學說,這是各家最根本的分歧點:
地論師 (Dilun School) 說:
此派主張阿賴耶識「是本淨如來藏識」。認為阿賴耶識的本質就是清淨的如來藏(佛性),但被無明妄識所「汚染」。
攝論家 (Shelun School / 真諦譯本傳統) 說:
此派主張阿賴耶識是「無明無記識」。它本身是無記(非善非惡)的,並帶有無明。普寂特別指出,關於這一點,新舊譯本(陳譯與唐譯)的見解差異很大。
唯識論師 (Yogācāra/Faxiang Masters) 說:
此派內部又有分歧:
安慧 (Sthiramati) 等: 認為阿賴耶識「無明不了」,與微細的法執相應,故亦有所知障。
護法 (Dharmapāla) 等: 認為阿賴耶識「不與二執二障倶」,其本身是「白淨無記識」,不與無明相應。
起信論家 (Awakening of Faith School) 說:
此派主張阿賴耶識是「生滅與不生滅和合,不一不異」的統一體。這就是建立了「如來藏緣起」的觀點。
二、 判教差異:「始門」與「終門」的對立
普寂以「始門」和「終門」的框架來統攝上述的學派差異。他認為護法與《起信論》的觀點代表了兩種根本不同的教法:
始門 (Beginning Gate):
代表: 護法(Dharmapāla)的學說。
觀點: 以「生滅阿梨耶為縁起本」(以生滅現象的阿賴耶識為緣起)。
結論: 導向「三乘五性不同」,認為聲聞、緣覺、菩薩三乘的道路和眾生五種根性(五性)是決定性不同的。
終門 (Final Gate):
代表: 《起信論》與《十地論》的學說。
觀點: 建立「真如縁起」(以真如本體為緣起)。
結論: 導向「一切衆生平等一性」,認為所有眾生最終都能成佛。
三、 譯本差異:真諦(陳譯) vs. 玄奘(唐譯)
普寂認為,上述的教義分歧也體現在了不同的漢譯本上。他在「第九傳譯不同」門中明確表達了對譯本的取捨:
玄奘(唐譯): 普寂暗示玄奘的譯本(及其代表的慈恩宗)較為僵化,堅守「始門」的觀點。
真諦(陳譯): 普寂「深尚陳譯」(極為推崇真諦的譯本)。他認為真諦的譯本雖然古雅,但最重要的價值在於它「處處含容,從始向終之趣」,即這個譯本本身就隱含了從「始門」(唯識)會通到「終門」(真如)的深刻意趣。
四、 實踐差異:「權實」之爭
這個教義差異直接導致了實踐上的流弊。普寂在「第八矯救時弊」門中,不點名地批判了以玄奘譯本為基礎的慈恩宗(法相宗):
慈恩宗(被批判者): 犯了「以權蔽實之弊」。
錯誤觀點: 他們將「三乘五性之教」(始門)當作是「了義真實」(最終的真實)。
錯誤結論: 反而將「一乘一性之教」(終門)判為「不了義方便」(非究竟的權宜說法)。
在普寂看來,這種觀點完全顛倒了權(方便)與實(真實),是當時佛教的一大弊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