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明大疏抄》題解

根據《因明大疏抄》本身提供的線索,藏俊(Zōshun)與這部《因明大疏抄》有極為密切的關係,但其角色需要稍作釐清。

  • 編纂者(抄錄者):從文本卷末的跋文來看,這部《因明大疏抄》的最終抄寫和校對者是「後學道棟」(Dōtō)。

  • 關鍵文獻的作者(藏俊):然而,這部《大疏抄》大量引用了日本先輩高僧的註疏,其中最重要且被引用最頻繁的一部就是《明燈抄》(Myōtōshō)。

  • 文本證據:在此文本的最後(第四十一帖卷尾),抄錄者道棟(或其前人)在引用了《明燈抄》的跋文後,特別加了一條私下註記:「(此私藏俊僧正奧書也。)」。

結論:

您將藏俊(Zōshun)指認為作者是極有根據的。雖然這份《大疏抄》(T68n2271)的編纂者是道棟,但道棟明確指出,他所依據的核心文獻之一——《明燈抄》——其跋文作者即是藏俊僧正

因此,藏俊是這部《大疏抄》所彙編的主要法義來源之一,是日本因明學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

 


 

因明大疏抄》是一份極為精深且高度技術性的佛教哲學文本,代表了東亞法相宗(唯識宗)因明學(佛教邏輯)研究的頂峰。

以下是對此文本《因明大疏抄》的分析與評論。

文本分析

1. 文本性質與定位

這部著作的標題《因明大疏抄》本身就揭示了它的性質:

  • 「因明」:指佛教邏輯與認識論(梵文 Hetuvidyā)。

  • 「大疏」:特指唐代法相宗集大成者窺基(慈恩大師)為印度論師商羯羅主(天主)所造的《因明入正理論》所作的權威註疏,即《因明入正理論疏》。

  • 「抄」:表明此文本並非窺基的《大疏》原文,而是後世學者(在此情境下為日本學者)對《大疏》的再註釋、筆記、摘錄和發揮。

這是一部「疏的抄」,即「註疏的註疏」,是日本佛教「抄物」(しょうもの)傳統的典型,展現了經院哲學式的高度思辨。

2. 內容概要

此《大疏抄》是對《因明入正理論疏》的逐句辨析。它系統性地探討了因明學的所有核心範疇,其結構嚴謹,邏輯層層推進。主要內容包括:

  • 源流考證:詳細考證了因明學的關鍵人物,如陳那菩薩(Dignāga)、商羯羅主菩薩(Śaṅkarasvāmin,天主菩薩)、外道先驅足目仙人(Akṣapāda)以及玄奘三藏的學習經歷。

  • 核心八義:深入辨析了因明學的八個基本範疇:能立、能破、似能立、似能破、現量、比量、似現量、似比量。

  • 三支作法(邏輯三段論)

    • 宗(命題):探討命題的定義,特別是「宗九過」(九種命題謬誤)。

    • 因(理由):分析理由的「因三相」(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異品遍無性),以及與之相關的「十四過」(十四種理由謬誤)。

    • 喻(譬喻):討論同法喻和異法喻的體性與謬誤,如「無合」、「倒合」等。

  • 高級辯證

    • 相違決定:對最複雜的因明謬誤之一「相違決定」(一個理由同時成立兩個相反命題)進行了 exhaustive 的分析。

    • 四相違:深入探討了四種最精微的邏輯矛盾,如有法自相相違、法差別相違等。

    • 唯識比量:反覆辨析法相宗用以證明「萬法唯識」的著名比量(例如:「真故極成色,不離於眼識...」)及其所引發的諍論。

3. 結構風格

文本採用問答體(問...答...)和尋問體(尋云...),顯示這可能源於學術講席或辯論的筆錄。其核心方法是「引證」和「對勘」。

作者在引用窺基《大疏》(疏云...)之後,會大量引用日本先前諸師的註疏,如善珠的《明燈抄》、智周的《邑記》(或稱《前記》、《後記》)、定賓的《定賓疏》、惠沼的《略纂》等,比較他們對同一句《大疏》文句的不同解釋,然後進行裁決或提出新解。


作者與書寫前文分析

1. 作者

這部《大疏抄》並非一人一時之作,而是一個學術傳承的結晶。

  • 最終編纂者/書寫者:從卷末的跋文可知,最終的抄寫者和校對者是「後學道棟」(Dōtō)。

  • 法義的真正作者群:文本的實質內容來自日本奈良(南都)法相宗的歷代高僧。這是一部以窺基《大疏》為中心,彙編了如定賓智周(《邑記》作者)、善珠(《明燈抄》作者)、明詮惠沼(《略纂》作者)乃至永超等人學說的集大成之作。

2. 書寫前文(學術脈絡)

此《大疏抄》位於一個漫長且嚴謹的註疏鏈的末端,其知識體系層層相依:

  1. 印度(源頭):陳那菩薩(Dignāga)奠定了因明學的基礎。

  2. 印度(教本):商羯羅主菩薩(天主)造《因明入正理論》,作為標準教科書。

  3. 中國(翻譯):玄奘三藏將此論譯成漢文並傳入東土。

  4. 中國(大疏):玄奘的弟子窺基(慈恩大師)為此論作《因明入正理論疏》(即本文所稱的《大疏》),將因明與唯識教義完美結合。

  5. 日本(繼受與發展):奈良法相宗學者(如定賓、智周、善珠等)繼承了窺基的學說,並圍繞《大疏》中的微言大義進行了數百年的精深研究。

  6. 日本(集成本書):道棟(Dōtō)等人將這些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彙編,形成了這部《因明大疏抄》。


各家法義差別與相同

此文本的核心即在於辨析諸家法義的「同」與「異」。

1. 相同內容法義(共識)

所有被引述的論師(窺基、定賓、善珠、智周、惠沼等)都共享一個基本平台:

  • 宗派立場:他們都屬於法相唯識宗,其邏輯辯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立自宗」(成立唯識)和「破他宗」(破斥外道及小乘)。

  • 權威文本:他們都承認《因明入正理論》為教本,並以窺基的《大疏》為最權威的解釋。

  • 基本框架:他們都接受因明學的「三支作法」(宗、因、喻)、「因三相」、「八義」、「三十三過」等基本邏輯框架。

2. 法義差別(諍論點)

文本的絕大部分篇幅都在處理諸師之間對於《大疏》的精微詮釋差異。

  • 諍論點一:宗(命題)是否為能立?

    • 古師(如世親):認為「宗、因、喻」三者共同構成「能立」(證明)。

    • 今師(陳那、窺基):嚴格區分「能立」(因、喻)與「所立」(宗)。

    • 諸抄(《邑記》、《明燈抄》):則圍繞窺基《大疏》中提出的三種調和古今差異的解釋,進一步辯論哪一種調和方式最為精確。

  • 諍論點二:宗(命題)的謬誤有幾種?

    • 陳那:只建立了五種相違過(五種命題謬誤)。

    • 天主(及窺基):擴展為九種(宗九過),增加了如「能別不極成」、「所別不極成」等。

    • 諸抄(《明燈抄》等):引用窺基的解釋,論證天主增加的後四過,其體性(本質)已被陳那的前五過所含攝,只是開顯方式不同,因此師資(陳那與天主)之間並無矛盾。

  • 諍論點三:缺減過(闕減過性)有六句還是七句?

    • 陳那、賢愛:認為只有六句缺減(如闕一有三、闕二有三)。

    • 自餘諸師:認為還應加上「三支俱闕」為第七句。

    • 窺基(《疏》)與諸抄:傾向於陳那的六句義,認為「三支俱闕」則根本不構成一個「似能立」(看似成立的論證),自然也談不上「缺減」。

  • 諍論點四:對「足目仙人」的定位?

    • 《明燈抄》:列舉了四種對「足目」名稱來源的解釋(如足下有目、智慧如足等)。

    • 《九句義私記》:則在辯論足目仙人究竟是數論(Sāṃkhya)還是勝論(Vaiśeṣika)的祖師,並根據《大疏》的上下文推斷其為數論。

  • 諍論點五:對「現量」(直接感知)的定義?

    • 文本列舉了多達十一種關於「現量」體性的異說,涵蓋外道、小乘(如世友、法救、經部)、大乘(如安慧、護法)等。

    • 法相宗內部的爭議在於:現量的體性是見分、自證分,還是二者兼有?(如護法一系立四分,則自證、證自證分為量果)。


評論

1. 經院哲學的頂峰

這部《大疏抄》是東亞佛教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的極致展現。它顯示出一種高度發展的學術文化:極度重視權威文本(《大疏》)、致力於通過嚴格的邏輯辯證來澄清教義,並在既定框架內進行極為精細的「析理」。其思維的縝密程度、對邏輯細節的關注,令人嘆為觀止。

2. 高度的專業門檻

此文本的閱讀難度極大。它並非為初學者或一般讀者而寫,而是專業研究者之間(甚至是辯論場上)的「內部文件」。

  • 術語密度:全篇充斥著「能別不極成」、「法差別相違」、「同品一分轉,異品遍轉」等高度濃縮的技術術語。

  • 知識前提:讀者被預設已經熟知唯識宗(如八識、三性)和印度諸派(如數論、勝論)的基本教義,因為文本在引用這些概念時不加解釋。

  • 辯論的精微性:許多辯論集中在一個詞的細微差別上,例如「相違決定」與「比量相違」的異同,或是「現現別轉」一詞中「現」字究竟指根還是指識。

3. 學術價值與精神

《因明大疏抄》的價值,不僅在於它保存了日本奈良時代法相宗學者對因明學的精深研究,更在於它展現了一種嚴謹的治學精神。

這部著作破除了「佛教只談玄理或禪定」的刻板印象。它證明了佛教(特別是法相宗)擁有一個強大、複雜且高度理性的邏輯和認識論系統。學者們試圖用邏輯(比量)來捍衛其哲學(唯識),其態度之嚴肅、論證之精細,堪比西方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家。卷末跋文中提到的「寛文十三年」(1673年)、「延寶二年」(1674年)等年代,顯示了這種高度的學術傳統在日本江戶時代依然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