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02） 解題

一、 結構分析：經院哲學的層層解構

1. 「論」（經）：玄奘所編譯的《成唯識論》，是法相唯識宗的根本大法。
2. 「述」（疏）：窺基大師的《成唯識論述記》，是對「論」的權威註解。
3. 「集成編」（釋）：日本橫岳湛慧的註疏，它本身又引用了《義演》、《演祕》等更早的註解，是對「述」的再闡釋。

二、 內容分析：破「我、法」二執的嚴密論證

1. 破「我執」（對「實我」的駁斥）

• 駁斥「離蘊我」（如印度數論 / Sāṃkhya）：
  • 論證：如果「我」獨立於身體和心靈（五蘊）之外，那它就應該像「虛空」一樣，沒有屬性。一個像虛空一樣的「我」，既不能「作業」（造業），也不能「受果」（領受果報）。這樣的「我」對生命現象毫無解釋力，要它何用？
• 駁斥「不即不離我」（如佛教犢子部 / Vātsīputrīya）：
  • 論證：犢子部為規避「我」與「蘊」的邏輯關係，稱之為「不可說」（非即蘊、非離蘊）。
  • 破斥：文本抓住其「不可說」的點進行攻擊。如果這個「我」的體性是「不可說為有為、無為」，那麼它也應該「不可說為是我、非我」。既然你（犢子部）稱其為「我」，就已經違背了你自己的「不可說」前提，陷入自相矛盾。
• 總結性的二元悖論：
  文本接著設下了一系列二選一的邏輯陷阱，無論對方選擇哪一個，都會導向荒謬：
  1. 「我」是有思慮還是無思慮？若有思慮，則思慮有間斷，故「我」必無常；若無思慮，則如虛空，不能作業受果。
  2. 「我」是有作用還是無作用？若有作用，則如手足，必無常；若無作用，則如兔角，非實有。
• 唯識的安立：
  文本在破除「我」之後，給出了唯識宗的解釋：人們之所以產生「我」的錯覺，是因為**第八識（阿賴耶識）**恆常相續，執持著生命的記憶（憶識）和業力種子（熏習），並由此輪迴諸趣。凡夫愚者不識此理，妄執此相續流為「我」。

2. 破「法執」（對「實法」的駁斥）

• 駁斥「數論」（Sāṃkhya）：
  • 論證：數論主張世界由「三德」（Sattva、Rajas、Tamas）和合而成「大」等二十三諦。
  • 破斥：文本運用了精妙的聚散分析（Mereological Argument）。如果「大」等法是由「多事」（多個三德）和合而成，那它就應該和「軍隊」（由多個士兵組成）或「森林」（由多棵樹組成）一樣，是假有（prajñapti，概念上的組合），而非實有（dravya，根本實體）。這直接瓦解了數論的實在論基礎。
• 駁斥「勝論」（Vaiśeṣika）：
  • 論證：勝論建立了「六句義」（或十句義）的範疇論，主張世界由「實」（Substance）、「德」（Quality）、「業」（Action）等範疇構成，並持原子論（極微）。
  • 破斥（對原子論的經典駁斥）：
    1. 方分之難：你們的「極微」（原子）有方分（空間、側面）嗎？
    2. 若有方分：如果原子有不同側面（如蟻行等），那它就是可分析、可分割的，因此體應非實（不是最根本的實體）。
    3. 若無方分：如果原子沒有空間性（像心識一樣），那麼它們就無法共聚（組合）來形成有體積的「麤果色」（粗糙的物質世界）。
  • 這組論證（「極微有方分則可分，無方分則不聚」）是佛教哲學中破斥原子論（Atomism）的經典範例。

三、 總體評論

1. 高度的哲學思辨性：
   這份文獻展現了佛教哲學（特別是法相唯識宗）作為一個高度發達的經院哲學體系的樣貌。它不是一本講信仰或禪修的書，而是一部純粹的哲學論辯集，其邏輯密度和分析深度堪比西方古代（如亞里斯多德）或中世紀（如阿奎那）的哲學原典。
2. 以邏輯為武器：
   文本的核心是運用「因明」（Hetuvidya，佛教邏輯學）作為思想武器。它精確地識別對手的「宗」（論點）、「因」（理由）、「喻」（例證），然後通過揭示其「不定過」（理由不周遍）、「相違過」（理由與論點相悖）或「自語相違」（自相矛盾）來擊破對方。
3. 學術史的縮影：
   這份文獻讓我們看到了從印度到中國再到日本的佛法傳承與演變。印度論師的原始思想，經由玄奘和窺基的漢化與系統化，再由日本的湛慧法師進行彙編和註解，最後由當代台灣學者王穆提進行標點和對讀。這本身就是一部生動的東亞佛教思想史。
4. 現代化的貢獻：
   王穆提的「疏文斷句」和「三論對讀」工作至關重要。若無此整理，現代讀者幾乎不可能進入這片由古文、術語和繁複論證構成的密林。這項工作使得古代最高深的哲學智慧，得以在當代被重新閱讀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