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系列的第四冊，由王穆提先生彙編對讀。它是一部高度專業的佛學研究文獻，其核心是將三部重要的唯識宗（法相宗）論典並列對讀：
- 《成唯識論》: 由玄奘三藏糅譯印度十大論師的觀點而成，是法相唯識宗的根本論典。
- 《成唯識論述記》: 由玄奘的弟子窺基（慈恩大師）所撰，是對《成唯識論》最權威、最詳盡的註疏。
- 《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 由日本崇福寺的橫岳湛慧法師（13世紀）編纂，匯集了唐代以來多位唯識學大師（如惠沼、智周、道邑、靈泰、圓測等）對《成唯識論》和《述記》的註解精華。
一、 編輯體例與方法學
- 對讀形式 (Comparative Reading)：將《成唯識論》（論）、《述記》（述曰/疏）、《集成編》原文（位於論、述下方）並列呈現，方便讀者對照原文、窺基註疏以及後世諸家的集註，理解文意和義理的傳承與闡釋。
- 疏文斷句 (Punctuation)：王穆提先生依據台灣菩薩藏佛教學會的版本，對《成唯識論》和《述記》進行了精細的標點斷句，甚至細分到每個段落和句子，極大提高了古代經論的可讀性。這對於理解文氣、把握論證結構至關重要。
- 文本補充與校勘 (Textual Supplementation & Collation)：針對《大正藏》本《集成編》缺少《成唯識論》和《述記》原文的問題，此對讀本進行了補充。同時，《述記》部分參考了多種版本（大正藏、佛教大系、明萬曆本、金陵刻經處本），體現了嚴謹的校勘態度。
- 現代化處理 (Modernization)：將古體字替換為現行通用字，方便現代讀者。
- 體例清晰 (Clear Format)：使用特定符號（●）標示《論》和《述記》原文，使版面清晰，易於區分不同層次的文本。
二、 編輯者背景 (Editor's Background)
編輯者王穆提先生的簡介顯示了他深厚的國學根基和數十年系統性、跨宗派的佛學研究與實修背景，最終專注於法相唯識宗和淨土教。他長期的閱藏、閉關、止觀修習以及大量的經論編輯、註疏、出版經驗（列出的書目極其豐富，涵蓋天台、三論、唯識、阿毗達磨、中觀、淨土乃至日本密教等），都為這項艱深的對讀工作提供了堅實的學術基礎和品質保證。他強調自己通過斷句工作體會到湛慧法師逐句註解的用心，也反映了其編輯工作的細膩度。
三、 文本內容摘要 (Vol. 4 Content)
本冊（第四冊）接續前文，主要涉及《成唯識論述記》的卷第二末、卷第十一和卷第十二的內容，集中討論和破斥小乘（主要是說一切有部 Sarvāstivāda）及外道的某些核心觀點，並闡述唯識宗的正義：
- 破薩婆多等實有四相 (Refuting the Substantiality of the Four Conditioned Characteristics)：詳細論證「生、住、異、滅」四相並非離於色心等法而有獨立實體，而是依因緣變遷假立的。引用並解釋了《契經》中「三有為之有為相」的說法，辨析了小乘內部（如有部古今師、經部、正量部等）對四相的不同理解，並闡述了大乘唯識宗認為四相「非一非異」、依剎那和一期分位假立的觀點。
- 破名句文身實有 (Refuting the Substantiality of Name, Sentence, Syllable Bodies)：論證名、句、文身並非離於聲塵而有實體，而是依聲塵的音韻屈曲、分位差別而假立。運用了「如色非詮難」、「名等無用難」、「聲色無差難」等多重理路進行詰難，並指出名詮自性、句詮差別、文（字）為二所依的作用。同時，也指出了詮表不僅限於聲音（如他方佛土依光明、香、味等說法）。
- 破不相應行法實有 (Refuting the Substantiality of Mind-Dissociated Formations)：以破「隨眠」（anuśaya, 指潛伏的煩惱）為例，反駁大眾部等將其視為離心、心所法的不相應行蘊。大乘唯識宗認為隨眠即是第八識中的染污種子。並類推破斥其他部派所立的不相應行法（如正量部的不失法、成實論的無表色等）。
- 破無為法實有 (Refuting the Substantiality of Unconditioned Dharmas)：系統性地破斥說一切有部等所立的虛空、擇滅、非擇滅三無為法是離於色心而決定實有的觀點。從體性是一或多、是否有作用、是否離色心等方面進行詰難。並闡述大乘觀點，認為無為法有二種：一是依識變假施設有（心識所現的相似影像），二是依法性（真如）假施設有（依真如的不同離障、顯現側面而安立的名稱，如虛空、擇滅、非擇滅、不動、想受滅、真如本身）。
- 破心外實有我法二執 (Refuting Clinging to a Real Self and Real Dharmas External to Mind)：總結性地破斥外道和小乘（餘乘）所執離識實有的「我」和「法」，認為這些都是「所取」，如同能取的「心、心所」一樣，皆非實有自性。並進一步闡明，即使是心、心所本身也是依他起性，如幻事有，不可執為實有，執實唯識亦是法執。區分了俱生、分別二種法執及其斷除位次。
- 種子本有與新熏之辨 (Debate on Innate vs. Newly Perfumed Seeds)：詳細介紹並辯駁了關於種子（bīja）來源的兩種主要觀點：一派（以護月為代表）認為一切種子皆本性有（法爾本有），熏習只是令其增長；另一派（以難陀/勝軍為代表）認為一切種子皆由現行熏習而生（新熏）。最後介紹了護法論師的觀點，即種子各有本有、始起二類，是為通說，並會通了相關經論的矛盾之處。
- 三能變識 (Three Transforming Consciousnesses)：引入唯識學核心概念——三能變識，即初能變異熟識（第八阿賴耶識）、第二能變思量識（第七末那識）、第三能變了境識（前六識），並解釋了其得名的原因。重點解釋了「能變」的兩種含義：因能變（種子）和果能變（現行八識）。詳細闡述了等流習氣和異熟習氣作為因能變的體性、來源（能熏識）及其所生果（等流果、異熟果）。
四、 學術價值與評論
- 資料整合的典範: 湛慧法師的《集成編》本身就是一部重要的唯識學資糧，匯集了中日兩國唯識學者的註疏精華。王穆提先生的對讀本，則讓這部《集成編》與其所依的根本經論重新結合，並以現代學術規範整理，使資料的利用價值倍增。
- 深度與廣度: 內容涉及唯識學的破邪與顯正兩大方面，深入剖析了唯識學與其他部派（尤其是有部）在存在論（Ontology）、認識論（Epistemology）和語言哲學上的根本分歧。同時，大量引用經證和各家註疏，展現了廣闊的學術視野。
- 提升研究便利性: 對於研究《成唯識論》及其註疏傳統的學者而言，這部對讀本極大地方便了文本的比較、義理的梳理和思想史的考察。特別是斷句工作，對準確理解文意助益極大。
- 局限性: 文本內容極為深奧，術語密集，邏輯複雜，主要面向已有相當佛學基礎（特別是唯識學）的研究者和深度學習者。對於初學者而言，門檻非常高。
總體評價
《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04）》是一部體例嚴謹、內容宏富、極具學術價值的唯識學研究工具書。它不僅呈現了唯識宗核心論典及其權威註疏，更整合了豐富的後世詮釋資源，並通過現代編輯方法使其更易研讀。王穆提先生的編輯工作，體現了深厚的學養和對傳統文獻整理的巨大貢獻。此書對於深入理解法相唯識宗的精微義理、思想傳承以及其與其他佛教部派的哲學辯論，都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參考資料。此文本主要圍繞著唯識宗的核心觀點——「萬法唯識」——展開，系統性地破斥小乘（尤其說一切有部）與外道的「心外實有」見解，並建立唯識宗的正義。其法義探討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個核心主題：
一、 破斥實有自性的見解（針對補特伽羅與法）
這是文本的核心目標，通過一系列的論證，否定獨立於心識之外的實體存在。
- 破四相實有（生、住、異、滅）：
- 他宗（有部）觀點：認為生、住、異、滅是四種獨立於有為法（色、心等）之外的實體（不相應行法），是有為法的標誌。其依據是經文「有三有為之有為相」，並認為「之」（第六轉聲）表示所屬關係，意味著能相（四相）與所相（有為法）是異體。
- 唯識破斥：
- 經文意在顯示有為法的無常性，而非建立實有四相。
- 第六轉聲不必然表示異體（如「色心之體」）。
- 能相、所相不必然異體（如「地之堅相」）。
- 若有為相是實有異體，無為相（如「涅槃寂靜相」）也應是實有異體，但有部不許。
- 若四相實有且俱時存在，其作用（令生、令住、令衰、令滅）互相矛盾，無法同時作用；若作用有先後，則與實有俱時相違。
- 若諸法已有因緣令其生滅，則四相實體變得多餘無用。
- 有部認為過去、未來法實有，但此觀點本身有過失（非現非常，如空華）。且「生」屬有，「滅」屬無，將其安立於未來（非有）和現在（實有）自相矛盾。
- 唯識正義：四相非實有，而是依有為法從「本無今有」到「暫有還無」的遷流變化過程所作的假名安立（假立）。目的是為了顯示有為法與無為法的區別。生、住、異在現在，滅在過去（表此法後無）。此假立可依「剎那」或「一期」生命建立。
- 破名、句、文身實有：
- 他宗（有部）觀點：名（詞語）、句（句子）、文（字/音節）是獨立於聲音（聲）之外的實體（不相應行法），能詮表意義。依據是經文「佛得希有名句文身」等。
- 唯識破斥：
- 若離聲實有，應如色法等不能直接詮表意義。
- 聲音本身的音韻屈曲已足能詮表，無需額外實體。
- 聲音上的屈曲（音韻）應如色法上的屈曲（形量），不離所依（聲/色）而別有實體。
- 若謂聲音屈曲不能詮表（如樂器聲），需名等實體，則應一切聲音（包括樂器聲）都不能產生名等。若謂只有語聲能生，何不直接承認語聲能詮？
- 剎那生滅的聲音無法聚集，如何能生起或顯現一個實有的名、句、文身？ 若待最後聲生，則聞末聲即應解義。
- 唯識正義：名、句、文身是依附於語聲的分位差別（如音節組合、語句結構等）所作的假名安立。它們離聲無獨立實體，但因是假（概念）而聲是（相對）實（依他起），故不即是聲。名詮自性（指概念共相），句詮差別（指關係、屬性），文（字）是二者所依的基礎音節。此處深入討論了自相與共相的區別：語言文字（能詮）及其所指的概念（所詮）都運作於共相（普遍概念，遮詮，假智所緣）而非自相（獨特、離言的實體，現量所證）。不僅聲音，他方佛土亦可依光明、香、味等假立名、句、文。
- 破隨眠等不相應行實有：
- 他宗（大眾部等）觀點：隨眠（潛伏的煩惱）是離心、心所法的不相應行。
- 唯識破斥：隨眠既然名為「貪」等，應如現行貪等是心相應法，而非不相應行。
- 唯識正義：隨眠即是第八識中的染污種子。類此，其餘不相應行法（如正量部「不失」、成實論「無表色」等）亦非實有。
- 破無為法實有（虛空、擇滅、非擇滅等）：
- 他宗（有部等）觀點：虛空、擇滅、非擇滅等無為法是離色、心法而獨立存在的實體。
- 唯識破斥：
- 無為法缺乏實體證據：非世共知、無作用可比知。若有用則是無常。
- 無為法是「所知性」、「色心所顯性」，應如色心等不離能知、能顯的心識。
- 「一」與「多」的兩難：若體是一，則虛空如何容納彼此分隔之物？一法擇滅如何不滅一切？一法緣缺不生如何不令一切不生？若體是多，則有品類差別，應如色法等是有為，非實無為。
- 無為法無因無果，應如兔角非實有。
- 唯識正義：無為法非獨立實體，其安立有二依據：
- 依識變假立：心識依聽聞的名言概念，變現出相似無為的影像（似虛空等相），此相前後相似無變易，故假說為常（無為），其體實為依他起，如幻事。
- 依法性假立：依真如（空無我所顯，心言路絕，諸法實性）的不同側面或離障狀態假名安立：離障礙名虛空；由簡擇力滅染證會名擇滅；不由擇力、本性清淨或緣缺所顯名非擇滅；苦樂受滅名不動；想受不行名想受滅。真如本身亦是假名安立，用以遮詮（遮無計有，遮有計空），非謂實有自性可執。說真如「實」是為遮虛幻，「真」是簡妄，「如」是別倒。此真如與色心等非一非異，不同他宗離色心等的實常法。
二、 建立唯識無境的宗義
- 總結破外境：外道、餘乘所執離識實有的我、法，皆已被理證破除，故非實有。因此，心、心所決不以離識的心外之法為親所緣緣（直接對象），因為所緣緣必依實有體。
- 破他心為親所緣：即使是他人的心識（他心），雖然是（相對）實有，亦非自識（能緣他心之智）的親所緣緣，因為屬於他聚（他身相續）攝。他心智緣他心，也是變現極相似他心的影像相分而緣，非親取彼心自體。破斥了上座部等許同聚心所互相親緣的觀點。
- 遣執實唯識：雖然破斥外境，建立唯識，但不可執著「唯識」本身為絕對實有。心、心所自身也是依他起性，如幻事有，非真實有。說「唯識」是為遣除心外實有境的妄執，若執「唯識」實有，亦是法執。
- 引經證成：《解深密經》、《厚嚴經》等經文證明「諸識所緣，唯識所現」，外境實無，心似彼轉是由於無始習氣。假說我、法名是為了對治凡夫執實我、實法的顛倒。
三、 詳辨能變識與種子
- 三能變識：識所變現的相狀雖無量，能變現的心識主要有三類：
- 初能變：異熟識（第八阿賴耶識），因其是善惡業的總報果（多異熟性）。
- 第二能變：思量識（第七末那識），因其恒時進行審慮思量（恒審思量）。
- 第三能變：了境識（前六識），因其了別境界的行相較粗顯（了境相麤）。
- 能變之義（因能變與果能變）：
- 因能變：指第八識中的種子（習氣），是親生自果的功能差別。包括等流習氣（由七轉識善、惡、無記熏生，生自類因果）和異熟習氣（由六識有漏善、惡熏生，為增上緣感第八識總報及前六識別報）。種子是因能變的核心。
- 果能變：指由種子力所產生的現行八識，能變現見分（能緣）和相分（所緣）。異熟果（真異熟）唯第八識；異熟生（別報）通前六識無記部分。
- 種子義理詳析：
- 體性：是本識（第八識）中親生自果的功能差別。
- 與識、果關係：與能依的本識及所生的現行果，非一非異。是體（識）用（種）關係，亦是因（種）果（現行）關係。
- 假實與真俗：種子非絕對實有（如真如勝義有），而是依世俗諦說為實有。它不同於生滅四相等純粹假法（非因緣故），是有實際功能的因緣法。
- 所屬識分：種子依附於第八識的自證分（體），但被視為見分所緣取的相分。因為見分恒常緣取（執受）此功能差別為境。
- 三性：有漏種子體雖是無記（隨第八識），但隨因（能熏）果（所生）亦可名善、惡、無記。無漏種子非異熟識所攝，因果俱善，故唯名善。
- 本有與新熏之諍：
- 唯本有說（護月等）：一切種子（有漏、無漏）皆無始法爾本有，熏習只令增長。依據：經說「無始時來有種種界」、「無始時來界，一切法等依」、五種姓差別、地獄成就無漏根種等。認為這樣因果不亂。
- 唯新熏說（難陀/勝軍等）：一切種子皆由現行熏習新生。依據：種子即習氣，必由熏生（如麻香氣）；經說「心為染淨諸法所熏習故，積集無量種子」；論說「內種定有熏習」；無漏種由「聞熏習」（聞淨法界等流正法）而生。認為種姓差別是依「障」而非依「種」建立。
- 二類俱有說（護法）：此為正義。諸法種子各有本有（本性住種）與始起（習所成種）二類。此說能會通經論，避免前二說的過失（如唯本有則違背轉識與阿賴耶互為因緣；唯新熏則初無漏法無因緣生）。聞熏習既能新生有漏種，亦能資助、增長本有無漏種。聖教說「內種定有熏習」是指本有種也需熏習才能增長結果。「聞熏習」生無漏心，可理解為：a. 聞熏增長了本有無漏種，此增長之種名聞熏習；b. 或方便說，寄顯著的增上緣（有漏聞熏）說為出世心種（實則正因緣是本有無漏種）。
四、 我、法二執的剖析
- 二執關係：法執寬（執諸法實有），人執狹（於法上執實我）。有人執必有法執，有法執未必有人執。
- 俱生與分別：
- 俱生：無始虛妄熏習內因力，恒與身俱，不待邪教邪分別，任運而轉。俱生法執有二：a. 恒相續在第七識（緣第八識見分執為實法）；b. 有間斷在第六識（緣識所變蘊處界相執為實法）。此二細故難斷，需登地後數數修習法空觀方除。
- 分別：由現在外緣（邪教、邪分別）力，待緣方起。唯在第六識。有二：a. 緣邪教所說蘊處界相（小乘等）；b. 緣邪教所說自性等相（外道）。此二粗故易斷，初地即除。
- 執所緣境：一切法執，皆緣自心所現的相似影像（似法）執為實有。此似法（相分）從緣生，如幻有；所執的實法（遍計所執），妄計度故，決定非有。
總結
此卷文本通過嚴密的邏輯辯證，層層深入地破除了心外實有（我、法、四相、名言、無為等）的見解，確立了「萬法唯識，離識無境」的核心立場。同時，精細地辨析了種子的性質、來源（本有與新熏之爭），以及三類能變識的體相和功能，為後續更深入地闡述唯識的轉變和修行階位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其中對自相/共相、真諦/俗諦、因能變/果能變等概念的闡釋尤為精妙，體現了唯識學體系的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