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05） 解題

一、 文本結構分析

1. 卷首說明（編輯說明、編輯者介紹、前文）：
   • 作者與編者： 文件清晰地列出了其內容的傳承層次：
     • 根本作者： 印度十大論師（《成唯識論》的來源）。
     • 總編纂者： 唐代玄奘（將十大論師的理論「雜揉」成《成唯識論》）。
     • 權威註疏者： 唐代窺基（玄奘的弟子，撰寫《成唯識論述記》，簡稱「述記」）。
     • 次級註疏（集成）者： 日本横岳湛慧法師（撰寫《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是對「論」和「述記」的再註疏，並彙編了其他多種註疏）。
     • 現代彙編者： 台灣王穆提（本書《對讀》的編者，進行了標點、分段和對勘）。
   • 編輯體例： 王穆提的「編輯說明」和「前文」闡明了這部書的體例和價值。
     • 「對讀」 (Duidu)： 這是本書最大的特色。它將《成唯識論》（簡稱「論」）、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簡稱「述記」）和湛慧的《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簡稱「集成編」）三部作品並列。
     • 格式： 正文中以 ● 符號標記「論」和「述記」的原文，其下方緊跟著的是湛慧的「集成編」原文。
     • 貢獻： 王穆提指出，《大正藏》中的《集成編》並無「論」和「述記」的全文。他將這兩部根本典籍回補，並全部施以「疏文斷句」（即現代標點和分段），極大地方便了學者的對讀和研究。
   • 編輯者背景： 文件中包含了王穆提的詳細個人簡介和極其龐大的出版列表（超過280項）。這部分內容篇幅很長，主要用於建立編者在唯識學、天台學、中觀學等領域的學術權威性。
2. 正文內容（《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卷第十四》及《卷第十五》開頭）：
   • 這部分是文本的核心，是高度技術性的哲學論辯。
   • 對讀形式： 嚴格按照「論」->「述記」->「集成編」的順序展開。
     • ● 論... (玄奘《成唯識論》的原文)
     • ● 述曰... (窺基《述記》的註解)
     • (初紙。右)...(文) (湛慧《集成編》的再註解，此處湛慧會引用大量其他註疏，如《樞要》、《了義燈》、《瑜伽師地論》等進行辨析。)
   • 核心議題： 本卷（湛慧的第十四卷）主要在深入探討唯識宗關於「阿賴耶識」的幾個核心機制：
     • 種子六義 (Bīja Theory)： 探討儲存在阿賴耶識中的「種子」所具備的六種特性（剎那滅、果俱有、恒隨轉、性決定、待眾緣、引自果）。這是唯識宗解釋萬法生起與業力相續的根本。
     • 能熏與所熏四義 (Vāsana Theory)： 詳細辨析「能熏」（前七轉識）與「所熏」（阿賴耶識）各自必須具備的四種條件。這是解釋經驗如何「熏習」或「印記」到潛意識（阿賴耶識）中的機制。
     • 識的四分 (Four-Part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引入並論證了法相宗（護法一系）的「四分說」（相分、見分、自證分、證自證分）。這是唯識宗的認識論核心，用以解釋「識」如何同時是「能知」與「所知」。
     • 阿賴耶識的所緣 (Objects of the Ālaya)： 辨析阿賴耶識的認識對象，包括「內執受」（種子和有根身）和「外所緣」（器世間，即物質世界）。
3. 版權頁： 提供了現代編者王穆提及其出版單位「菩薩藏佛教學會籌備處」和「儒墨堂」的資訊。

二、 文本評論與價值

• 這部《對讀》是一部「經院哲學」式的登峰造極之作。它所處理的是佛教內部，特別是唯識宗（法相宗）內部最精微、最複雜的形上學和認識論問題。
• 湛慧的《集成編》本身就是一部彙編式的「集大成」著作，它整合了唐代窺基之後直至日本鎌倉時代的唯識學研究成果。
• 王穆提的《對讀》版，則是對這份「集大成」的再加工。他通過「回補原文」和「現代標點」，解決了古代註疏（疏）與再註疏（鈔）在流傳中「疏」「鈔」分離、原文隱沒的問題。
• 對於現代的唯識學研究者而言，這份文本提供了一個極其便利的工具，可以在一個頁面上同時閱覽「根本論典」、「權威註疏」和「彙編式再註疏」，清晰地看到一個哲學概念（如「種子六義」）是如何在不同層次的註解中被不斷辨析、澄清和維護的。

• 這份文本的閱讀門檻極高，完全不適合初學者或普通讀者。
• 其內容是高度濃縮的、術語化的（如「剎那滅」、「果俱有」、「自證分」、「所緣緣」等），並且預設了讀者已經對佛教阿毗達摩（Abhidharma）和唯識宗的基本理論有深入的了解。
• 文中的論辯是針對其他學派（如經部、薩婆多部、中觀清辨派）或其他唯識師（如安慧）的觀點進行的，如果缺乏這些背景知識，將無法理解其論辯的重點。

• 王穆提在這份文本中的角色是「現代學術整理者」。他的主要貢獻是體例創新與文獻普及。
• 他敏銳地發現了湛慧《集成編》的價值（如他在前言中提到，湛慧是「一句一句的注釋」，而非「一段一段的註解」），並通過現代的排版方式和標點工作，將這種精細的學術傳統重新呈現出來。
• 卷首長篇的個人簡介和出版列表，雖然看似與正文無關，但其意圖是展示編者本人在佛教經論整理上所投入的巨大精力，為這部《對讀》的嚴謹性提供信譽背書。

總結

1. 種子六義 (Bīja Theory - Six Characteristics of Seeds)

• 解釋： 「種子」是唯識宗用來解釋萬法生起潛能的核心概念，儲存於阿賴耶識中。要被稱為能生起現行（活躍狀態）的真實種子，必須具備六種特性：
  1. 剎那滅 (Kṣaṇika-nirodha): 種子必須是剎那生滅的，有生滅變化才能有產生結果的功能。這排除了「常住法」（如外道的神我、自性或佛教的無為法）作為因的可能性。
  2. 果俱有 (Phala-sahabhāva): 種子（因）必須與其直接產生的「現行」果在同一剎那俱有（通常指種子生現行時）。這排除了如經部所說「過去因生現在果」的異時因果觀。但種子生種子（自類相生）則是前後異時的。
  3. 恒隨轉 (Satata-anuvṛtti): 種子必須在阿賴耶識中連續不斷地、像水流一樣跟隨著，直到被對治道斷除或轉化。這排除了前七轉識，因為它們有間斷（如無心定、睡眠等）。
  4. 性決定 (Niyata-svabhāva): 種子的性質是決定的，善種生善法，惡種生惡法，無記種生無記法，不能混亂。這排除了認為不同性質的法可以互為直接因（同類因）的觀點（如薩婆多部某些觀點）。
  5. 待眾緣 (Apekṣā-pratyaya): 種子需要眾多條件（緣）和合才能引發現行果，不是自己就能單獨生果。這排除了外道認為有「自然因」能無待而生萬物的觀點。
  6. 引自果 (Svaphala-ākṣepa): 種子只能引生自類性質的結果，如色法的種子生色法，心法的種子生心法，不能互相引生。這也排除了外道認為「一因生一切果」（如大自在天生萬物）的理論。
• 分析： 文件中，窺基（述記）和湛慧（集成編）仔細辨析了每一義的內涵，並用來批判其他學派（如薩婆多部、經部、外道）以及唯識宗內部不同觀點（如引用瑜伽師地論的七種因相與此六義的開合關係）。特別是在「果俱有」和「恒隨轉」上，詳細討論了種子生現行（果俱有）與種子生種子（前後相續，非剎那俱有）的區別，以及第七末那識是否符合「恒隨轉」（有性宗認為初地轉依，無性宗則否）。
• 評論： 種子六義是唯識學解釋世界現象生起與業力相續的基石。它將一切現象的根源歸結於阿賴耶識中的潛能，並為其運作設定了嚴格的法則。這種內在因果的模式，是唯識宗「萬法唯識」理論的重要支撐。文本對此的細緻辨析顯示了法相宗高度的邏輯思辨性和體系性。

2. 能熏與所熏四義 (Vāsana Theory - Four Conditions for Perfumer and Perfumed)

• 解釋： 「熏習」是指現行（能熏）將影響力印染到阿賴耶識（所熏）中，產生或增長新種子的過程。能熏和所熏要成功發生作用，各自必須具備四個條件。
  • 所熏四義（以阿賴耶識為例）：
    1. 堅住性： 體性必須是恆常、穩定、能持種的（指阿賴耶識的相續不斷）。排除了色法、聲、風及前七轉識。
    2. 無記性： 性質必須是無記（非善非惡），才能容納善、惡、無記的熏習而不排斥。排除了善、染法（勢力強盛，不能容納異己）。佛果淨識（唯善）也不受新熏。
    3. 可熏性： 體性必須是虛疏、能被印染的，而非堅密不可入。排除了無為法和心所法（依他起，非自在）。
    4. 與能熏共和合性： 必須與能熏者同時、同處、不即不離。排除了他身相熏或前後念相熏。
  • 能熏四義（以前七轉識及其心所為例）：
    1. 有生滅： 必須是生滅變化的有為法，才有作用力。排除了無為法。
    2. 有勝用： 必須有較強的勢力（能緣作用或強盛勢用），才能引發熏習。排除了異熟心（如第八識本身）及某些羸劣心所。
    3. 有增減： 必須是可增可減的（如凡夫染淨心行），才能使種子增長或減損。排除了佛果圓滿善法（無增無減）。
    4. 與所熏和合而轉： 同所熏第四義。
• 分析： 文本仔細論證了為何只有阿賴耶識具備所熏的四個條件，而前七轉識（及其心所）主要具備能熏的條件。特別討論了佛果第八識為何「唯帶舊種，非新受熏」。對於第七識（特別是無性有情的第七識）是否具備能熏的「有增減」義，進行了非常細緻的辯論（如是否有九品煩惱，雖一類相續但亦有粗細增減）。
• 評論： 熏習理論是連接「現行」與「種子」的橋樑，解釋了經驗如何塑造潛意識，以及業力如何積累。這四加四的條件極為嚴苛，旨在精確界定阿賴耶識作為潛意識流和業力載體的獨特地位。文本中對第七識是否能熏的深入探討，反映了唯識學內部對心識結構和運作的極度細緻分析。

3. 識的四分 (Four-Part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 解釋： 為了解釋認識如何可能（特別是在「唯識無境」的前提下），護法（Dharmapāla）一系提出，每一個心識剎那都可分析為四個功能部分：
  1. 相分 (Nimitta-bhāga): 似外境的影像部分，即認識的對象顯現。
  2. 見分 (Darśana-bhāga): 能緣取相分的主體功能部分。
  3. 自證分 (Svasaṃvitti-bhāga): 能證知（覺知到）見分的功能，即心識的自我覺知。
  4. 證自證分 (Svasaṃvitti-saṃvitti-bhāga): 能證知自證分的功能，確保自我覺知本身也被覺知，避免無限後退。
• 分析： 文件首先確立了相分和見分（二分）的必要性，批判了安慧（Sthiramati）等可能只立一分（自證分）或認為無此二分的觀點。其論證是：若無相分（所緣影像），心識將無法緣取特定對象，會導致能緣一切或不能緣任何特定境的過失；若無見分（能緣作用），心識將如虛空般不能緣慮。接著，引用集量論（可能是陳那Dignāga的作品）的頌詞確立三分（相分是所量，見分是能量，自證分是量果）。最後，論證第四分（證自證分）的必要性：誰來證知第三分？如果見分能證第三分，但見分可能是比量或非量（錯誤認識），而證知自體必須是現量（直接真確的認識），故見分不能作為第三分的量果，因此需要第四分來證知第三分。
• 評論： 四分說是法相宗認識論的頂峰，極其精巧但也極其複雜。它試圖在徹底的唯心論框架內，解釋主客體顯現、自我意識、反思能力等所有認識現象。這個理論的建立，顯示了唯識學者為了維護其核心宗義（唯識無境）而在哲學思辨上達到的高度。文本中對四分必要性的論證，以及與二分、三分說的比較，是理解唯識認識論的關鍵。

4. 阿賴耶識的所緣與變現 (Objects and Manifestations of Ālaya)

• 解釋： 阿賴耶識的所緣境包括「內執受」（種子和有根身）和「外器世間」。這些都是阿賴耶識自身「變現」出來的。
  • 變現 (Pariṇāma): 文本區分了兩種變：
    1. 因緣變： 由業力和名言種子等「因緣」力量驅動的變現，所變現的對象（如根身、器界）具有「實用」（實際功效）。第八識的變現屬於此類。
    2. 分別變： 由前七識的「分別」思慮力量驅動的變現，所變現的對象（如心所緣的影像、概念）主要是作為認識的「境」，不一定有實用。
  • 所緣範圍： 因此，有漏位的第八識只緣具有「實用」的色法（根身、器界）和有漏種子。它不緣心、心所、不相應行、無為法、無法，因為這些若被變現則「無實用」（相分的心不能緣慮，無為無作用等）。無漏種子雖依附阿賴耶識，但非其同性所攝，故不緣。
• 分析： 這個區分非常重要，它解釋了為何世界看起來如此真實且有因果效應（因緣變），而我們的思想、概念等卻不一定（分別變）。文本花了大量篇幅論證為何第八識不緣心等法，這是維護第八識作為「異熟識」（被動的、果報性的）特性的關鍵。同時，也討論了共業（共相種）如何變現出看似客觀、多人共享的器世間，並辨析了不同觀點（如是否一切有情都變現一切世界）。
• 評論： 這是唯識宗處理「心物關係」和「主觀客觀」問題的核心機制。通過「變」的概念，將一切納入「識」的範疇，同時又通過區分不同種類的「變」，來解釋經驗世界的多樣性和看似存在的客觀性。「因緣變」和「分別變」的區分，試圖在徹底的唯心論中保留經驗世界的常識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