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14）》的文本節選，展現了一場極為精緻細密、層層深入的哲學交鋒。它不僅是單一作者的論述，更是漢傳法相唯識宗「各家」思想的匯流與辨析。以下針對文本中所呈現的各家角色與觀點進行評論：
1. 核心辯護者：窺基（基）
窺基大師作為《成唯識論述記》的作者，是貫穿全篇的「述曰」（述記曰）的主述者。在此文本中，他的角色不僅是註解，更是：
- 正義的捍衛者：窺基的立場主要承襲自其師玄奘，以及玄奘所宗的護法（Dharmapāla）論師。他負責建立並捍衛唯識正義，駁斥來自教內（如安慧）與教外（如小乘、中觀清辨）的質疑。
- 精密的分析者：在面對「識變」、「四緣」、「二十二根」 等複雜名相時，窺基展現了法相宗特有的細密分析，將一個概念分為總、別、簡略、釋妨等層次，逐一剖析。
- 辯論的主持者：他巧妙地設置「外人問曰」 來引出核心詰難，再以「論主答」 的形式，引用經論或建立比量（邏輯論證） 來進行辯護。
窺基的論述是本文的主體，其風格是防衛性的、系統性的，並且極力要將唯識宗的教義穩固地建立在「中道」 之上。
2. 思想的基石：彌勒、無著、世親
此三位是瑜伽行派（唯識宗）的奠基者，他們提供了本文辯論的「經」與「論」的根本依據。
- 彌勒（Maitreya）：文本引用了《辯中邊論》的關鍵頌詞：「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這句頌是唯識宗的核心綱領——它確立了「識」（虛妄分別）是存在的，但「識」所變現出的能取、所取（我、法二執）是空無的。這為窺基駁斥清辨的「惡取空」 提供了理論武器。
- 世親（Vasubandhu）：世親的《唯識二十論》是本文處理「唯識十大難」的主要來源。諸如「世事乖宗難」（處時決定）、「夢覺相違難」、「他心智難」 等，都是世親在《二十論》中自設問答以破除外疑的經典範例。
- 無著（Asaṅga）與無性（Asvabhāva）：文本亦引用了《攝大乘論》及其釋論（無性釋），用以佐證識變的教理。
這三系祖師的論點，是窺基用以回擊所有質疑的「聖教量」。
3. 內部的光譜：護法、安慧、難陀
文本在解釋「是諸識轉變」時，精彩地呈現了唯識宗印度註疏師內部的思想差異，這主要體現在對「轉變」一詞的詮釋上：
- 護法（Dharmapāla）：作為窺基所宗的主流，護法認為「轉變」所生的見分（能取）與相分（所取），是依他起性（依緣而生）。它們是「有體法變似有」，是真實存在的（作為心的顯現），眾生只是在依他起的見相二分上，錯誤地遍計所執為「心外實法」。
- 安慧（Sthiramati）：安慧的詮釋則更為峻急。他認為變現出的見相二分即是遍計所執，是「有體法變似無」，理實皆無。
- 難陀（Nanda）：被提及為「第二解」，主張「唯有見相之內識，都無所變之外境」，這代表了另一種不立自證分的唯識古學觀點。
這種對比顯示，唯識宗內部並非鐵板一塊，而是在「依他起」與「遍計執」的劃分上存在著微妙的思想光譜。窺基（及玄奘）選擇了護法的路線，這也成為漢傳唯識宗（法相宗）的定論。
4. 外部的標靶：小乘諸部與中觀清辨
為了確立唯識宗的「中道」地位，文本設立了兩個主要的辯論標靶：
- 小乘諸部（經部、薩婆多、正量部等）：他們是「增益邊」的代表，執著於「心外實法」。本文中的「聖教相違難」（佛為何說十二處） 和「現量違宗難」（我明明看到外境） 便是他們最強力的質疑。窺基必須將小乘的「法有」論點，重新詮釋為佛陀為入「我空」而設立的「密意」。
- 中觀清辨（Bhaviveka）：他是「損減邊」的代表。清辨（及其代表的中觀見解）批評唯識宗「撥無二諦」，認為連「識」本身也應是畢竟空的。窺基則嚴厲地將此判為「惡取空」，並引用彌勒「虛妄分別有」 的教證，堅守「識有境無」的立場，以此確立唯識宗既非「有」（如小乘），亦非「空」（如清辨），而是真正的「中道」。
5. 跨時空的編者：湛慧與王穆提
最後，這部「對讀」本的兩位編者，雖然不直接參與義理辯論，但其「集成」與「對讀」的體例本身就是一種學術立場：
- 横岳湛慧（Tanne）：作為《集成編》的作者（見書名頁），他的工作是匯集窺基之後的諸家註疏（如惠沼、智周等，如「前文」所述），對窺基的《述記》進行再註解。
- 王穆提（Wang Muti）：作為現代的彙編對讀者，他的貢獻是「補足原文」並施以「疏文斷句」。他意識到唯識學的艱深，透過這種體例，讓窺基、湛慧乃至護法、安慧等「各家」的觀點得以在同一頁面上清晰對照，極大地便利了後世的研究者。
總而言之，這部文本如同一座精密的思想劇場。窺基大師是絕對的主角，他站在護法的立場上，以彌勒、無著、世親的論典為劇本，一方面回擊小乘的「實有」論和中觀的「畢竟空」論，另一方面也調和（或抉擇）了唯識內部的不同聲音（如安慧）。而湛慧與王穆提的工作，則是為這場千古大戲搭建了最清晰、最易於觀賞的舞台。
這部《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14）》的節錄文本，精彩地呈現了法相唯識宗如何面對並系統性地回應一連串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嚴峻哲學詰難（非難）。
這些「非難」是唯識學派為了確立其「萬法唯識」 核心宗義時，所必須跨越的理論障礙。窺基大師的《述記》（及其後的《集成編》註解）並非迴避這些問題，而是將它們作為「磨刀石」，用以磨礪出唯識理論的精確性與深度。
以下針對文本中出現的幾個關鍵「非難」及其回應策略進行評論：
1. 關鍵非難（一）：世事乖宗難
非難內容：
如果一切只是內識變現，為何世間事物（情與非情）在「處」（地點）、「時」（時間）上如此確定，而「身」（個體）與「用」（作用）又如此不確定？ 這與唯識宗的「一切如夢」 似乎相違。
回應策略與評論：
這是對唯識宗最常識性、也最有力的一擊。文本的回應極為精妙，它並不否認現象界（世間）的秩序，而是用更深層的唯識理論來重新詮釋秩序的「來源」：
- 以「夢」破「夢」： 論中反駁道，即使在夢中，我們也會經驗到相對固定的處所與時間（如夢中逛村落）。這證明了「似外境」的顯現，並不需要一個「實外境」作為依託。
- 以「共業」釋「共境」： 文本引用了「餓鬼」 與「地獄」 的譬喻。這是唯識宗的經典論證：地獄中的罪人，雖無「真實」的獄卒與刀山，卻因「同業異熟」 而共同見到相同的逼害景象。這巧妙地說明了「客觀世界」（如山河大地）的穩定性，源於眾生「共業」種子所變現的「共相分」，而非一個獨立於心識之外的物質實體。
- 重構「覺醒」： 對於「夢覺相違難」（為何醒時不知唯識），文本的回應更具顛覆性。它指出，所謂的「覺時」，不過是另一場更穩定、更長久的夢，即「生死長夜」。眾生「未得真覺」，自然無法了知當下即是唯識。
評論： 這一系列回應，展現了唯識學強大的理論包容性。它不否定經驗世界的秩序，而是將秩序的成因從「外在物理」轉向了「內在業力」，從而維護了「唯識無境」的根本立場。
2. 關鍵非難（二）：聖教與現量相違難
非難內容：
- 聖教相違： 如果外境不存在，為何佛陀要說「十二處」（眼、色、耳、聲等）？
- 現量違宗： 我們的感官明明「現量」（直接感知）到分明的「色等外境」，如何能說它不存在？
回應策略與評論：
這組非難直指唯識宗的「合法性」（是否違背佛說）與「真實性」（是否違背感知）。
- 聖教詮釋權： 針對「十二處」，文本提出了「密意說」。佛陀先說十二處（法有），是為了引導眾生破除「我執」，先證得「我空」。之後，為了讓眾生進一步破除「法執」，才說「唯識」以明「法空」。這是一種判教策略，將看似矛盾的教法，安立在「應機說法」的次第上。
- 剖析「現量」： 針對「現量」的詰難，文本的回應極具認知心理學色彩。它指出，真正的「現量」（五識生起剎那）是「不執為外」 的，它只是純粹的感知，不帶「內/外」的分別。是「後意分別」（第六意識）的介入，才「妄生外想」，將感知到的相分（影像）誤判為「實有外色」。
評論： 這裡的辯護展現了高度的哲學思辨。它成功地將「所見」與「所執」分開。「現量」所見的只是「識所變」的「自相分」，而凡夫所堅信的「外境」，只是第六意識「妄計」的產物。
3. 關鍵非難（三）：唯識的自體矛盾
非難內容：
- 唯識成空難： 如果萬法皆空，那麼用來說明萬法的「唯識性」，豈不也應該是空的？
- 他心智難： 如果「唯」識，如何能有「他心智」（了知他人心念）？若能知「他心」（作為外境），「唯識」的「唯」字如何成立？
- 異境非唯難： 既然承認有「他心」這個「異境」（不同於自心的境），又怎能稱為「唯」識？
回應策略與評論：
這組非難是為了防止唯識宗陷入「獨我論」（Solipsism）或「虛無主義」（Nihilism）。
- 確立「中道」： 針對「唯識成空」，文本引用《辯中邊論》頌「虛妄分別有，於此二都無」，做出了關鍵區分：
- 無（空）的是： 遍計所執的「實我實法」（能取、所取二分）。
- 有（不空）的是： 依他起的「虛妄分別」（心與心所，即識的自體）。若連「識」都撥無，就是「惡取空」，是佛所呵斥的。唯識宗的立場是「識有境無」，以此「離有離無，故契中道」。
- 釐清「唯」義： 針對「他心」與「異境」的非難，文本的回應是「奇哉固執...豈唯識教，但說一識」。這明確指出：「唯識」不等於「唯我一識」（獨我論）。「唯」字是為了遮遣「定離諸識」的「實有色等」，而非否認眾生「各有八識」。
- 鏡像的比喻： 至於如何「知他心」，文本 clarified 說，這並非「親所緣」（直接抓取），而是像鏡子顯現影像（「但如鏡等似外境現」）。自心變現出一個「似彼相」（他心的影像），名為「取彼物」。
評論： 這是唯識宗最重要、也最容易被誤解的環節。文本清楚地表明，「唯識」是一種存在論的聲明（一切法的本質不離識），而非認識論上的獨我論。
總結
文本所呈現的「非難」與「回應」，構成了一場嚴謹周密的哲學衛教。窺基大師（及其所宗的護法學派）的論證策略，始終圍繞著「破執」（破遍計所執）與「顯性」（顯依他起與圓成實）展開。他們不惜使用最細微的名相辨析（如四緣、二十二根、九地心品），來構建一個「無外境」卻又能圓滿解釋一切聖教與世間現象的宇宙模型。
這些論辯顯示，法相唯識宗絕非盲目的信仰，而是一個高度理性化、邏輯嚴密的哲學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