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八末 解題

文本分析 (Textual Analysis)

主軸一：以「阿賴耶識」與「種子」重構十二緣起

1. 能引支 (Drawing-forth branches): 無明、行
   • 這是在過去世造業的階段。無明（愚癡）驅使我們造作行（業）。
   • 唯識關鍵：這些「行」並非憑空消失，而是熏（perfume）了我們的本識（阿賴耶識），在識田中留下了「業種子」。
2. 所引支 (Drawn-forth branches): 識、名色、六處、觸、受
   • 這五支是傳統教義中「現在世」的「果」。但在這裡，它們被精確地定義為「本識內親生當來異熟果攝識等五種」。
   • 唯識關鍵：這五支並非指已經出生的「你」，而是指由「能引支」所熏發、儲存在阿賴耶識中、即將成熟為下一世果報的五顆種子（識種、名色種等）。這完美地解決了因果跨越時間的問題——因果並未跳躍，而是以種子的形式，在阿賴耶識這條恆常相續的意識之流中被攜帶著。
3. 能生支 (Engendering branches): 愛、取、有
   • 這是在「現在世」臨終前，對生命產生執著的階段。愛（渴望）和取（抓取）是煩惱。
   • 唯識關鍵：愛、取的功能就像「水」，它們「滋潤」（潤）了阿賴耶識中先前儲存的「所引支」種子。
   • 有（Becoming）在這裡被重新定義：「愛、取合潤，能引業種及所引因，轉名為有」。意思是，已被煩惱滋潤、即將現行的「業種子」和「五果種」，它們合起來的狀態，就叫做「有」。
4. 所生支 (Engendered branches): 生、老死
   • 這是「未來世」的果報。當被「有」的種子成熟並顯現時，就產生了新一期的生與老死。

主軸二：兩種生死 (The Two Saṃsāras)

1. 分段生死 (Segmented Saṃsāra)
   • 因 (Cause):有漏善不善業（被污染的善惡業）。
   • 緣 (Condition):煩惱障（Kleśa-āvaraṇa, 即貪嗔癡等煩惱）。
   • 果 (Result): 三界內的「麤異熟果」（粗劣的、有固定身形與壽命的果報）。
   • 特點:「身命短長...有定齊限」。這就是凡夫和二乘聖者所經歷的、一期一期、有固定段落的生死。
2. 不思議變易生死 (Inconceivable Transformational Saṃsāra)
   • 因 (Cause):無漏有分別業（沒有煩惱污染的、但仍帶有概念分別的清淨行為，即菩薩的利他行）。
   • 緣 (Condition):所知障（Jñeya-āvaraṇa, 即對「法」的實有執著，對「萬法唯識」的究竟實相的無知）。
   • 果 (Result):「殊勝細異熟果」（超越三界、隨心意顯現的微細身）。
   • 特點:「由悲願力，改轉身命，無定齊限」。這不是由煩惱業力所牽引，而是由菩薩的慈悲與誓願所維持的生死。

為什麼需要「變易生死」？

• 小乘的阿羅漢斷了煩惱障，故能出離「分段生死」，進入無餘涅槃。
• 但大乘的菩薩，雖已伏斷煩惱，卻不能入滅，因為他們有救度眾生的誓願。
• 他們依靠無漏業（清淨行）和悲願力，維繫著一種特殊的、微細的「意成身」（Mind-made Body），以便長時在世間修行和度眾。
• 最精妙的論證：為什麼這種生死需要所知障作為助緣？文本回答：「既未圓證無相大悲，不執菩提、有情實有，無由發起猛利悲願。」——因為菩薩如果連最微細的「所知障」都斷盡了（即成佛），就會圓滿證入「無相」，再也無法「分別」出「有眾生可度」、「有佛道可求」。正是這種對「法」的微細執著（所知障），構成了菩薩發起猛利悲願、住世度生的最後依託。

深度評論 (In-depth Commentary)

1. 理論的精緻化與整合：
   窺基大師（慈恩宗）的論述，展現了高度的經院哲學風格。他並非在「發明」教義，而是在「梳理」和「整合」。他將《瑜伽師地論》、《集論》、《攝大乘論》以及《勝鬘經》等不同經典中關於緣起、種子、生死的論述，巧妙地編織在一起，消除矛盾，使其全部服務於「阿賴耶識緣起」這一核心宗義。其分析之細密、名相之精確（例如辨析「有」支的體性、「行」支的範圍），令人嘆為觀止。
2. 解決了傳統的哲學難題：
   如前所述，阿賴耶識與種子的模型，是佛教哲學史上對「業力儲存與因果相續」問題最為精緻的解答方案。它避免了小乘部派（如薩婆多部）為解釋「過去業」如何產生「未來果」而建立的「法體恆有」（主張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實有）的複雜理論，也避免了經部「種子相續」模型的模糊性。
3. 大乘菩薩道的理論基石：
   「不思議變易生死」的提出，是此文本最具價值的部分。它為「菩薩為何不入涅槃」提供了最堅實的理論基礎。它將「生死」從一個純粹負面、需要被斷除的對象，轉化為一個可以被「轉化」（變易）和「利用」的工具。菩薩的「生死」不再是「業力」的束縛，而是「悲願」的顯現。這極大地提升了菩薩道「長時修行、不舍眾生」的合理性與神聖性。
4. 「唯識」的最終確證：
   整篇論述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導向結論：「由此應知，唯有內識。」（因此應知，一切都只是內在的心識）。
   文本論證了：無論是凡夫的「分段生死」，還是菩薩的「變易生死」；無論是染污的輪迴，還是清淨的解脫（淨法相續），其運作的全部機制——從業力的熏發、種子的儲存、煩惱的滋潤，到果報的顯現——都不依賴於任何外在的、實有的世界或造物主。
   這一切，都只是「阿賴耶識」這片心靈大海中，種子與現行（識浪）之間相互作用、生滅相續的過程。這就是「萬法唯識」的終極論證。

戰場一：輪迴的主體與機制——唯識宗 vs. 薩婆多部（有部）

1. 各家說法（薩婆多部，即「小乘」舊說）：
   • 有部（Sarvāstivāda）提出「三世二重因果」。他們主張「法體恆有」（三世實有），認為「過去」的業（二因）是「實有」的，能直接引發「現在」的果（五果）。
   • 哲學困境： 這種理論的本體論代價極高。主張「過去」與「未來」實有，不僅違反直覺，也難以解釋一個「已滅」的過去法，如何能「跳躍」時間鴻溝，對「未生」的現在法產生作用。
2. 窺基的唯識論（本宗立場）：
   • 窺基徹底廢棄了「三世二重因果」的框架，稱其「實為無用」。他採用了更精妙的「阿賴耶識（本識）持種」模型。
   • 機制分析：
     • 「能引支」（無明、行） 所造的業，並非停留在「過去」，而是以「習氣」（種子）的形式，熏（Perfume）入本識（阿賴耶識） 這個恆常相續的意識之流中。
     • 「所引支」（識、名色、六處、觸、受） 被重新定義：它們不再是「現在的果報體」，而是儲存在阿賴耶識中、即將成熟的五顆種子（「本識內...識等五種」）。
     • 「能生支」（愛、取） 也不再是「現在的因」，而是「現在」臨終時的煩惱，其功能是潤（Watering） 識田中那五顆「所引」種子。
     • 「有」支被精確定義為：已被「愛、取」之水滋潤、即將發芽的「業種」與「五果種」的集合狀態。
3. 深度評論：
   • 這是一次徹底的「內在化」革命。窺基將輪迴的場所從「三世時間」拉回到了「當下心識」。
   • 因果不再需要「跳躍」，因為「因」（種子）始終被「果」的主體（阿賴耶識）攜帶著。阿賴耶識就像一條河流，業種子就像河中的泥沙，它們並未斷絕，只是隨波逐流，待「愛、取」的因緣（如河道變窄）匯聚時，便沉積顯現（生、老死）。
   • 此一模型，其**哲學的精簡性（parsimony）**遠勝有部。它僅僅通過「識」與「種」兩個概念，便一舉解決了業力儲存、記憶相續、因果報應、生死輪迴等所有核心難題，並完美扣回「萬法唯識」的總綱。

戰場二：聖者的修行與解脫——內部（有義...有義...）的精細辯論

1. 各家說法（文本中的兩種觀點）：
   • 觀點一（有義A）：「無明唯見所斷」。
     • 理論依據： 發起輪迴總報的，是「迷諦理」的根本無明，這在「見道」（證悟四聖諦）時就被頓斷了。因此，「聖必不造後有業」。此說較為簡潔。
   • 觀點二（有義B，窺基所宗）：「一切皆通二斷」（見道斷，修道亦斷）。
     • 理論依據： 窺基引用《瑜伽師地論》為權威，指出「預流果」（初果聖者）只是「已斷一切一分有支，無全斷者」。如果「無明」支在見道時已「全斷」，這就與論典相違。
     • 窺基的精妙拆解： 他提出「正助」之分。「正發行者，唯見所斷」（主要的、發動總報的無明，是見道所斷）；但「助者不定」（輔助性的無明，通於修道所斷）。
2. 深度評論：
   • 這場辯論展現了法相宗「不厭其煩的精細分析」風格。窺基的勝利在於他的理論覆蓋性更強。
   • 觀點A無法解釋為何初果聖者還需要「七返人天」才能究竟解脫。如果無明已全斷，為何還有剩餘的「有支」？
   • 窺基的「正助」說，完美地**區分了「分別起」與「俱生起」**的煩惱。「見道」斷的是因錯誤知見而來的「分別惑」；但與生俱來的、微細的「俱生惑」（如微細的貪愛）仍需在「修道」位上慢慢磨除。
   • 這使得「緣起」理論與「菩薩階位」的修行次第得以無縫對接，展現了一個更具心理真實感的解脫過程。

戰場三：菩薩道的終極關懷——「兩種生死」的劃時代建立

1. 各家說法（二乘與大乘的根本分歧）：
   • 二乘（隱含）： 只有一種生死（分段生死），由煩惱障與有漏業所感。斷盡煩惱，生死即永滅。
   • 窺基的唯識論（大乘不共法）： 建立「不思議變易生死」。
2. 「變易生死」的機制分析：
   • 因：「無漏有分別業」。這是指菩薩基於無我的智慧所做出的、但仍有「利他」分別的清淨善行。
   • 緣：「所知障」。這不是貪嗔癡（煩惱障），而是對「萬法實相」的微細無知，即「法執」。
   • 果：「殊勝細異熟果」，又稱「意成身」（隨心意成就的微細身）。
   • 動力：「由悲願力，改轉身命」。
3. 深度評論（最精妙的哲學論證）：
   • 「變易生死」的建立，是菩薩道的「存在論」基石。 它回答了：一個斷了「我執」煩惱的聖者，其「存在」的依據是什麼？答案是：慈悲與誓願。
   • 文本中最令人震撼的論證，是關於「所知障」為何是「必要之惡」。
   • 窺基追問：菩薩為何需要所知障的幫助？他答：「既未圓證無相大悲，不執菩提、有情實有，無由發起猛利悲願。」
   • 這句的哲學含意是：一個徹底成佛、完全證入「無相」（空性）的覺者，是「一味平等」的，在他眼中已無「眾生」與「佛道」的差別相。而菩薩之所以能發起「救度眾生、誓成佛道」的猛利悲願，恰恰是因為他還存有最後一絲微細的「法執」（所知障）——他仍「執著」地認為：「真的有眾生是苦的」、「真的有佛道是究竟的」。
   • 悖論性的結論：在此岸，所知障是無明；但在彼岸的修行終點，這最後一絲無明，卻是點燃菩薩行「猛利悲願」的最後燃料。它既是障礙，也是動力。

總結性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