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九本 解題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且內容極其豐富的佛教哲學文獻——《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九本的節錄。這份文本是漢傳佛教法相宗（唯識宗）的根本典籍之一。

以下是對這份文本的全面分析與評論：

1. 文本總體分析

標題與作者：
- 《成唯識論》： 核心文本。由玄奘三藏（大唐）奉唐太宗敕命，將印度十大論師（如護法、安惠等）對世親菩薩《唯識三十頌》的註解「揉譯」（綜合編譯）而成。
- 《成唯識論述記》： 本文的主體。由玄奘的弟子，法相宗的實際創始人慈恩大師窺基（基師）所著。這部「述記」是《成唯識論》最權威、最詳細的註解。
- 「論議卷第九本」： 指示這是《述記》的第九卷，專門深入「論議」（討論和辯證）特定主題。
- 王穆提（台灣）： 現代學者。他所做的工作是「疏文斷句」和「論議」（此處的「論議」應指其個人的疏解或筆記，但文本主體內容仍是窺基的古文）。他的貢獻是為這部艱深的古籍加上現代標點和分段，使其具備可讀性。
核心主題：
本文獻的核心是闡明唯識宗的「三自性」（Trisvabhāva，簡稱「三性」）理論，並解決一個根本矛盾：如果「萬法唯識」（一切都只是心識），為什麼佛陀還要說有「三種自性」（遍計所執、依他起、圓成實）？

2. 核心哲學問題與辯證

文本以一個關鍵的問難開始：

問：若唯有識，何故世尊處處經中說有三性？
（問：如果真的只有心識，為什麼佛陀要在各種經典中說有三種自性的差別呢？）

這個問題直指唯識宗的核心。如果說「唯識」意味著一種一元論（只有識），那麼「三性」聽起來就像是三種不同的東西，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窺基的回答是：

答：應知三性亦不離識。
（答：你應該知道，這三種自性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心識。）

接下來的整篇文本，就是圍繞這句總綱，詳細論證三性如何「不離識」。

3. 三自性的精細剖析（本文精華）

文本接著引用了《成唯識論》中定義三性的核心頌：

頌曰：
由彼彼遍計，遍計種種物，此遍計所執，自性無所有。 (此為「遍計所執性」)
依他起自性，分別緣所生，圓成實於彼，常遠離前性。 (此為「依他起性」與「圓成實性」)

(1) 遍計所執性 (Parikalpita)

定義： 「周遍計度」而錯誤執著的對象（如「我」、「法」）。
體性： 「自性無所有」，如龜毛兔角、空中花朵。它是純粹的妄想，是「情有理無」（情感上似乎有，道理上實則無）。
辯論焦點（能遍計心）： 誰在「遍計」？
- 安惠等（舊說）： 認為八識（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中的所有有漏心（煩惱心）都能「遍計」。
- 護法等（新說，窺基所宗）： 認為只有第六識（意識）和第七識（末那識） 才是能遍計的心。五識（眼識等）和第八識（阿賴耶識）只有「分別」（認識）作用，沒有「計度」（錯誤執著）的功能。
- 文本花了大量篇幅（如「十故」）來論證護法的觀點更為精確。

(2) 依他起性 (Paratantra)

定義： 「分別緣所生」，即依靠眾多因緣（如種子）而生起的心識活動。
體性： 這是唯識宗的「有」。它不是「無」，而是「如幻事等，非有似有」。它是生滅變化的，是雜染（煩惱）與清淨（修行）的基礎。

(3) 圓成實性 (Pariniṣpanna)

定義： 在「依他起」上，「常遠離前性」（永遠遠離「遍計所執」）所顯露的真實。
體性： 諸法實性，即「真如」（Tathatā）。它是「二空所顯」（我空、法空所顯的真理）。它是常住、不變、清淨的。

(4.) 核心中的核心：護法與安惠的「依他」之辯

本文最關鍵的哲學辯論，在於如何界定「依他起」和「遍計所執」的範圍：

第一說（安惠等）：
- 依他起（實有）： 只有心識的「自證分」（心識自我了知的功能）。
- 遍計所執（虛妄）： 心識所顯現的「相分」（客體影像）和「見分」（主體功能）。
- 簡言之： 安惠認為，我們經驗到的主客體（見、相二分）本身就是遍計所執，純屬虛妄。
第二說（護法等，窺基所宗）：
- 依他起（實有）： 包括心識的「自證分」，以及由它變現出來的「見分」和「相分」。這三者都是因緣所生，故同屬依他起。
- 遍計所執（虛妄）： 是我們對於「見分」和「相分」產生「定實有無、一異...」的錯誤執著。
- 簡言之： 護法認為，經驗（見、相二分）本身是「依他起」的（如幻而有），但我們誤認這些經驗為「實我、實法」的那種執著才是「遍計所執」。

評論： 護法的觀點（第二說）是法相宗的精髓。如果依安惠所說，見分和相分都是「無」，那麼修行的基礎（依他起）就太狹窄了，整個世界都成了徹底的虛無。

而護法的觀點則更為精妙：世界（相分）和自我（見分）並非「沒有」，而是「不如你所想的那樣存在」。它們是心識的變現（依他起），我們的錯誤在於「執實」（遍計所執）。因此，修行不是要消滅世界，而是要消滅對世界的「執著」，從而證得世界的實相（圓成實）。

4. 法相攝釋（諸門解釋）

在確立了三性的定義後，文本進入了一個高度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的階段，即「諸門解釋」。

窺基的目的是要展示「三性」理論是一個「萬能框架」，可以用來統攝（「攝」）佛教中所有其他的教義體系。這顯示了法相宗試圖建立一個「大一統」的佛教哲學體系的雄心。

文中列舉了十一門（此處節選了重點）：

與「虛空、擇滅」等無為法相攝： 心識變現出的「虛空相」是依他起；妄執「實有虛空」是遍計所執；虛空所顯的「真如」是圓成實。
與「七真如」相攝： 將流轉、實相、安立等七種真如（圓成實）與三性對應。
與「五事」（相、名、分別、正智、真如）相攝： 分析五事中哪些屬依他起（如「分別」），哪些屬圓成實（如「真如」）。
與「四真實」相攝： 世間真實、道理真實（屬依他起）；二障淨智所行真實（屬圓成實）。
與「四聖諦」相攝：
- 這部分極為精細。例如「苦諦」下的「無常」，也被分為三性：
  - 無性無常（遍計所執）：執著萬物有「常」的自性，而此自性「常無」。
  - 起盡無常（依他起）：萬物剎那生滅的現象。
  - 垢淨無常（圓成實）：真如體性上，煩惱（垢）與清淨（淨）的轉變。
- 集、滅、道三諦也依此類推，各具三性。
與「二諦」（世俗諦、勝義諦）相攝：
- 世俗諦： 具足三性（假世俗、行世俗、顯了世俗，如次對應三性）。
- 勝義諦： 唯是圓成實性。

5. 總體評論

思想的精密度： 本文展現了佛教哲學（特別是法相宗）高度的思辨性和嚴謹的邏輯。它不是含糊的感悟，而是對心靈現象的精細解剖。窺基的《述記》無愧為漢傳佛教哲學的頂峰之作。
法相宗的立場： 文本清晰地確立了「護法系」的唯識學說（「新唯識」）為正統。它通過駁斥安惠等「舊唯識」觀點，建立了一個更為穩固的哲學體系：既不墮入「斷滅空」（說見、相二分是無），也不墮入「常見」（執著見、相二分是實有），而是走「如幻中道」。
學術價值： 這部《述記》是研究唯識學、佛教哲學乃至東方哲學史的必讀文獻。它保存了印度唯識宗內部最激烈的哲學辯論。
閱讀難度： 本文極度艱深。若無王穆提先生的斷句，現代人幾乎無法閱讀。文中的「法相」（名詞術語）極多，且辯論層層相扣，需要極好的古漢語和佛學基礎才能深入。

總結： 這份文本的核心貢獻，是通過對「三自性」的精確定義，完美地回答了「若唯有識，何有三性」的詰難。它雄辯地論證了：三性並非三種事物，而是「唯識」這同一實在的三種面貌——「遍計所執」是它的虛妄相，「依他起」是它的緣起相（現象），「圓成實」是它的真實相（本體）。

深度評論：《成唯識論述記》的哲學辯護與正統確立

這份《成唯識論述記論議》的節錄，不只是一部註解，它更是一篇充滿高度論辯色彩、旨在「確立正統」的哲學檄文。它不僅是「解釋」三性，更是在「裁決」印度唯識宗內部數百年來最激烈的哲學爭議。

本文的深度，體現在它所處理的兩個核心論辯焦點，以及窺基（秉承玄奘，宗於護法）如何在這兩大焦點上，透過嚴謹的邏輯論證（理證）和經文的詮釋（教證），徹底奠定了法相宗的哲學基礎。

深度評論之一：第一個論辯焦點——誰是「能遍計」的主體？

這個問題看似只是在定義一個術語，實則關乎「煩惱的根源」以及「修行的可能性」。

1. 兩家之說：

安惠（Aniruddha）等古師： 採取「廣義」立場。他們認為，八識（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當中，所有「有漏」（未斷煩惱）的心，都是「能遍計」。理由是：
- 它們都是「虛妄分別」。
- 它們都顯現出「能取、所取」（主客對立）的相狀。
護法（Dharmapāla）等今師（窺基所宗）： 採取「狹義」立場。認為只有第六識（意識）和第七識（末那識） 才是「能遍計」。第五識（前五根）和第八識（阿賴耶）並不具備此功能。

2. 護法（窺基）的深度分析與論破：

窺基在此展現了極其嚴謹的哲學分析，其論點（即頌後的「十故」）層層遞進，極具說服力：

功能之辯（計度 vs. 分別）： 護法一方精確地區分了「分別」（單純的認識、了別）和「計度」（籌量、錯誤執著）。前五識和第八識只有「分別」（如眼識「分別」青色），但沒有「計度」（不會「執著」青色為實有或實無）。唯有第六、七識有此「計度」功能。
體性之辯（善 vs. 無明）： 這是最關鍵的論點。窺基指出：
- 「執」（遍計）的體性必定是「慧」（心所），而且是與「無明」（癡）相應的染污慧。
- 然而，我們是**有「有漏善心」**的（例如布施、持戒、修習禪定）。
- 如果依照安惠所說，一切有漏心皆有「執」，那麼「善心」中也應有「執」。
- 但「善心」的體性是「無癡」（善根之一），「執」的體性是「癡」（無明）。「癡」與「無癡」是根本相違的，「不相應故」（不能同時存在）。
修行之辯（執有 vs. 達無）：
- 此論點延伸了上一點。如果在修行「加行位」（準備見道）時，用「達無」（通達我、法皆空）的智慧（加行智）去觀空。
- 如果此時的「加行智」（屬有漏善）也如安惠所說帶有「法執」（執有）。
- 那麼，一個心如何能**同時「執有」又「達無」**呢？這在邏輯上是不可能的（「執有達無不俱起故」）。

3. 評論：

護法與窺基的勝利，不僅是名相的勝利，更是拯救了「修行」的可能性。如果安惠的「廣義」說成立，那麼一切凡夫的善行、乃至觀空的修行，本身都成了「遍計所執」的一部分，這會導致修行上的虛無主義或內在矛盾。

護法（窺基）的精確區分——將「虛妄分別」（泛指未證真理）與「遍計所執」（主動的錯誤執著）加以區別——為「有漏善」和「加行智」保留了清白的地位。這使得凡夫「依他起」的識，可以發出雖「有漏」但「不執著」的善心，從而作為斷除煩惱的工具。

深度評論之二：核心論辯焦點——經驗世界的本質（「依他起」的範圍）

這是唯識宗內部最根本、最關鍵的哲學分歧。它決定了「唯識」究竟是「主觀唯心論」、「虛無主義」，還是「現象學式的唯識論」。

1. 兩家之說：

安惠（Aniruddha）等古師：
- 依他起（實有）： 只有心識的「自證分」（心識的自我覺知功能）。
- 遍計所執（虛妄）： 心識所顯現的「相分」（客觀影像）和「見分」（主觀能緣功能）。
- 結論： 我們經驗到的主客世界（見、相二分）本身就是「遍計所執」，是「情有理無」的純粹虛妄。
護法（Dharmapāla）等今師（窺基所宗）：
- 依他起（實有）： 心識的所有部分——「相分」、「見分」、以及「自證分」——都是因緣所生，皆屬「依他起」。
- 遍計所執（虛妄）： 是我們對於依他起的「相分」和「見分」，**錯誤地「執著」**其為「定實有無、一異、俱不俱等」。
- 結論： 經驗世界（見、相二分）是**「如幻而有」**的（依他起），我們的「錯誤執著」才是「遍計所執」。

2. 護法（窺基）的深度分析與論破（「五過難」）：

窺基在此提出了極具破壞力的「五過難」（五種過失的詰難），徹底瓦解了安惠的理論：

聖智亦應是遍計（第一難）： 如果「見、相二分」是遍計所執（虛妄），那麼佛菩薩的「無漏後得智」所顯現的身土、影像（「經說佛智現身土等」），也具有見、相二分，豈不也成了遍計所執？這顯然是荒謬的。
無法成為所緣（第二難）： 如果「見、相二分」是遍計所執，那它就如同「兔角」、「龜毛」一样「體非有故」，是「無」。一個「無」的法，如何能作為心識的「所緣緣」（被認識的對象）？心識將無所緣。
因果（熏習）的瓦解（第三、四難）： 這是最關鍵的。
- 唯識宗的理論基礎是「阿賴耶識」和「種子熏習」。
- 如果「相分」和「見分」是遍計所執（無），那麼「無」的法如何能「熏成種」？
- 如果不能熏習成種子，那麼「後識等生，應無二分」——即是說，我們下一個剎那的心識，將無法再顯現出主客世界。
- 這等於截斷了業力、記憶和輪迴的因果鏈。安惠的理論，使得唯識宗賴以成立的「熏習」理論無法運作。
邏輯的不一致（第五難）： 如果「緣生」的見、相二分，你（安惠）說它不是依他起；那麼「緣生」的自證分（二所依體），憑什麼（無異因故）就一定是依他起？這在邏輯上是雙重標準。

3. 評論：

護法與窺基的勝利，是法相唯識宗確立地位的關鍵。

挽救了唯識於虛無主義： 安惠的學說，會導致「經驗世界=虛無」，這極易墮入「斷滅空」。護法則確立了「經驗世界 = 如幻緣生」（依他起），這才是唯識宗「非有非空」的中道。
確立了修行的對象：
- 在安惠的體系下，修行是要「消滅」見、相二分。
- 在護法的體系下，修行不是要消滅經驗（依他起），而是要消滅對經驗的「執著」（遍計所執）。
確立了「轉識成智」的基礎： 正因為「依他起」的識（見、相、自證）是「有」的，它才能被「轉化」。如果它本來是「無」，拿什麼去「轉」？護法的理論，使得「轉依」（轉染依他為淨依他，轉識成智）這一核心教義成為可能。

總結性評論：從「諸門攝釋」看窺基的哲學企圖

在贏得了上述兩個核心論辯後，文本的後半部進入「諸門解釋」（如與四諦、二諦、五事相攝等）。

這部分看似繁瑣，實則是窺基在展現其理論的完備性，宣示護法一系的「三性」理論，是足以統攝（「攝」）一切佛教教義的**「大一統理論」**。

他將「四聖諦」納入三性框架，論證「苦諦」本身就有遍計、依他、圓成三種層次。
他將「二諦」（世俗、勝義）納入三性框架，指出「世俗諦」具足三性，而「勝義諦」唯是圓成實性。

這不僅是註解，這是哲學上的「建立宗派」。 窺基透過《述記》，將玄奘從印度帶回的、以護法為代表的唯識學，精煉、論證、並體系化，使其成為漢傳佛教中邏輯最嚴密、思辨性最強的哲學高峰。這份文本，就是那座高峰的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