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八本 解題

1. 基礎（經）：印度的《成唯識論》，由玄奘三藏融合了印度十大論師的觀點編纂而成。
2. 核心（論）：唐代慈恩大師窺基（基師）所作的《成唯識論述記》。這是對《成唯識論》最權威、最詳細的註解。
3. 現代疏解（疏）：台灣學者王穆提的「疏文斷句」與「論議」。

這份卷第八本的核心主題是「因果論」。它旨在建立一個全面且嚴密的體系，用來解釋「一切法（萬事萬物）是如何唯識所現，以及眾生為何會生死相續」。

1. 第一部分：建立唯識的因果體系（四緣、十因、十五處）
2. 第二部分：應用此體系解釋生死相續（業習氣、二取習氣、十二有支）

第一部分：因果體系的精密分析

1. 十五處 (Places/Bases)

• 語依處：指語言（名、想、語性），由此建立**「隨說因」**（能隨之言說諸法之因）。
• 習氣依處：指「未成熟」的內外種子，由此建立**「牽引因」**（能牽引遠處未來果報之因）。
• 有潤種子依處：指「已成熟」（被煩惱或善法所滋潤）的種子，由此建立**「生起因」**（能生起近處現行果報之因）。
• 障礙依處 / 不障礙依處：建立**「相違因」與「不相違因」**。

2. 十因 (Causes)

3. 系統的會通（攝）

• 十因與二因相攝：將複雜的十因，收攝回更根本的**「能生因」（親因，主要是種子因緣）和「方便因」**（疏緣，即增上緣）。
• 四緣與十因相攝：將傳統的四緣（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增上緣）與這套新的十因體系對應起來。
• 五果 (Five Fruits)：最後，分析這些因緣會產生哪五種果（異熟果、等流果、離繫果、士用果、增上果），並說明哪一類「因」或「依處」會得哪一種「果」。

第二部分：生死相續的唯識詮釋

「由諸業習氣，二取習氣俱，前異熟既盡，復生餘異熟。」

1. 第一層解釋：業種與名言種

• 諸業習氣：指善惡業所熏成的「業種」（Karmic seeds）。這是「增上緣」，決定了果報的「總報」（如生於善趣或惡趣）。
• 二取習氣：指「名言種子」（Seeds of names and concepts）。這是「因緣」（親因），是構成身心世界（五蘊）的直接材料。
• 俱：兩種種子「共同」作用。
• 結論：當前一生（前異熟）的果報結束時，阿賴耶識中的業種（業習氣）作為助緣，引發名言種子（二取習氣）現行，產生了下一世的身心（餘異熟）。

2. 第二層解釋：三種習氣

1. 名言習氣：一切法的親因種子。
2. 我執習氣：對「我」和「我所」的虛妄執著，使眾生有自他之別。
3. 有支習氣：即「業習氣」，導致三界輪迴的業種。

3. 第三層解釋：惑、業、苦與十二有支

• 惑 (Delusion)：指無明、愛、取等煩惱。
• 業 (Karma)：指「行」（造業）和「有」（業種成熟）。
• 苦 (Suffering)：指「識、名色、六處、觸、受、生、老死」等果報體。

評論

1. 思想價值：法相宗的「精密儀器」

• 經院哲學的典範：它展現了高度發達的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特徵。它不滿足於模糊的直觀體驗，而是試圖建立一個**「無所不包」且「邏輯自洽」**的哲學體系。它就像一台精密的思想儀器，試圖拆解和重構經驗世界的每一個零件。
• 「唯識」的基石：文本的核心不在於「證明」唯識（那是其他部分的任務），而在於**「解釋」唯識**——如果世界「是」唯識的，那麼它「如何」運作？這份文獻提供了那個複雜的運作藍圖（Blueprint），其核心就是「阿賴耶識」及其「種子因果律」。

2. 閱讀難度：極度艱深

• 術語密度：全篇充滿了高度濃縮的專有名詞（術語），如「依處」、「牽引」、「生起」、「增上緣」、「因緣種」、「異熟生」、「有覆無記」等。
• 引用繁雜：窺基在《述記》中不斷徵引《瑜伽師地論》、《顯揚聖教論》、《對法論》（集論）、《攝大乘論》等不同經論的觀點，並試圖「會通」它們之間的細微差異。
• 邏輯繞折：其論證方式（如「二因相攝」、「四句料簡」）極為曲折，需要讀者保持高度的專注和強大的邏G輯分析能力。

3. 王穆提「論議」的貢獻：現代的階梯

• 結構化：王穆提採用的「問答」體例，是解讀這類古籍的最佳方式。他巧妙地將窺基的長篇大論拆解為一個個具體的、有針對性的問題（如 問：習氣處言者何？）。
• 易讀性：僅僅是「斷句」和「標點」，就已經是巨大的貢獻。它將原本連綿不絕的文字流，切分成了有呼吸和節奏的語句，極大地降低了閱讀的生理和心理障礙。
• 傳承意義：王穆提的工作使得這份屬於專業學者的「絕學」，有機會被更多對佛學義理有興趣的現代讀者所接觸和研究。

總結

深度分析 (一)：能生因 vs 方便因 —— 經論的會通與「偏說」藝術

• 經論原文：〈菩薩地〉說，「牽引種子」與「生起種子」是能生因；其餘是方便因。
• 窺基的第一層詮釋（第一師說）：
  • 此處的「牽引種子」和「生起種子」並不等同於十因中的第三「牽引因」和第四「生起因」。
  • 而是指十因中的六個因（牽引、生起、引發、定異、同事、不相違）中所含藏的一切「因緣種」。
  • 「牽引種子」是指這六因中未成熟（未被潤）的因緣種；「生起種子」是指這六因中已成熟（已被潤）的因緣種。
  • 評論：這是一種**「體用」的劃分。窺基認為「能生因」的體性是「因緣種」（親生果故），而「方便因」的體性是「增上緣」（疏助生故）。〈菩薩地〉是依據種子「未熟」與「已熟」兩個位階**（Traction vs. Arising）來命名，而非指十因中的某兩個因。
• 窺基的第二層詮釋（第二師說）：
  • 或者，〈菩薩地〉所說的「牽引、生起種子」就是指十因中的第三「牽引因」和第四「生起因」。
  • 會通：雖然這二因中也夾雜著非能生因（如業種），但因為它們的「因緣種」體性最為殊勝、顯著，故**「偏說」**（片面強調）它們是能生因。

• 經論原文：〈有尋等地〉說，「生起因」是能生因；其餘是方便因。
• 窺基的詮釋（第二師說，同前）：
  • 此處的「生起因」就是指十因中的第四「生起因」。「餘方便」就是指其他九因。
  • 會通：為什麼連第三「牽引因」也被劃歸為「方便因」了？
  • 窺基解釋：因為「牽引因」（未熟種）「去果遠」（離果報尚遠），其「親」（親因緣）的體性是隱的。而「生起因」（已熟種）「去果近」，其「親」的體性是顯的。
  • 因此，〈有尋等地〉是站在「近」、「顯」的角度，**「偏說」**唯有「生起因」才是能生因。

• 〈菩薩地〉的說法（依第一師解），是「全說」，最為究竟，它點出了「能生因」的真正體性——即遍佈於六因之中的所有「因緣種」。
• 〈有尋等地〉的說法，是「偏說」，它站在**「果位」**（即將生果）的角度，強調最鄰近、最顯著的「生起因」（已熟種）。

深度分析 (二)：「二取習氣」的三重底蘊（業、我、名言）

• 諸業習氣：指福、非福、不動三業所熏成的「業種」。其作用是「招異熟果」，但它只是「勝增上緣」（強大的助緣），不是親因。
• 二取習氣：指對「相分」（所取）和「見分」（能取）的執著所熏成的種子。其作用是「顯來世異熟果心及彼相應諸因緣種」。
• 評論：這是生死的第一層機制。「業習氣」決定了你下一世的「總報」（如生為人或生為畜生），是疏的「增上緣」。「二取習氣」則提供了構成你身心五蘊的直接材料，是親的「因緣種」。兩者**「俱」**時作用，才生起果報。

• 有支習氣：等同於第一重所說的「業習氣」，即招感三界異熟的業種。
• 名言習氣：指一切有為法的「各別親種」。
• 我執習氣：指對「我」與「我所」的虛妄執著所熏成的種子，它使眾生產生「自他差別」。

• 評論：這一分析極為重要。它揭示了「二取」（能取、所取）的雙重含義：
  1. 取「我」（我執習氣）：這是「能取」（主觀）的根源，是「惑」的根本。
  2. 取「名言」（名言習氣）：這是「所取」（客觀萬法）的材料。
• 因此，生死流轉的機制被深化為：「業」（有支習氣）是外在的推力（增上緣）；「我執」（我執習氣）是內在的結構性力量（增上緣）；「法」（名言習氣）是構成世界的材料（因緣）。

• 惑：發業潤生的煩惱（如無明、愛、取）。
• 業：能感後有的諸業（如行、有）。
• 苦：業所引生的眾苦（如識、名色、六處、觸、受、生、老死）。

• 評論：至此，三層分析完美疊合：「惑、業、苦」是總綱；「三習氣」是中層分析；「業習氣」與「二取習氣」是頌文的精簡表達。這三層都指向同一個機制，最終全部統攝於「十二有支」的流轉之中。

深度分析 (三)：唯識特義 ——「十二有支」的種子化詮釋

• 正義：文本明確指出，「識支者，唯取阿賴耶識親因緣為體」。
• 辨析：它不是其餘七識，因為只有第八識能「任持所有羯剌藍等」（持身） 且「諸種所隨」（持種）。
• 核心：它**「唯取種子，不取現行」**。

• 質疑：但《大論》第九卷明明說「識支」是「六識身」。
• 會通：窺基引用論（九十三）反駁：
  1. 說「六識」只是「約就一切相續為名」的假說。
  2. 或者，那是對二乘人（不立第八識者）的方便說。
  3. 真正的體性（實）唯是阿賴耶識。

• 質疑：諸論又說「識入母胎」，乃至「受為愛緣」，這顯然是「現行」法，怎能說是「唯種子」？
• 會通：窺基提出了最關鍵的唯識洞見：
  • 「此五體皆唯種子故，約當生位及於生、老死位說，故言有現行，實皆無也。」
  • 評論：這句話極為關鍵。窺基指出，「識、名色、六處、觸、受」這五支（所引支）在「因位」（即被「行」所引生時）全部都只是種子。
  • 經論中之所以描述它們好像是「現行」（如入胎、領受），那是**「約當生果位說」——意思是，經論是站在它們未來即將（或正在）變成果報（即「生」、「老死」支）的那個位階上來描述的，但它們在「因」的階段，其體性**（實體）「實皆無也」，唯是種子。

• 部派佛教的困難：過去世的「行」滅了，如何能生未來世的「識」？
• 唯識宗的解答：「行」熏「業種」於阿賴耶識；此業種又引發阿賴耶識中本有的「名言種」（即識、名色、六處、觸、受五支的種子）。這五支種子就是「所引支」的全部體性。它們作為種子在阿賴耶識中流轉，直到遇到「愛、取」（能生支）的滋潤（潤），才轉名為「有」支，並在未來現行為「生」與「老死」二支（所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