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十本 解題

這份文件是《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十本的內容，這是一部極為重要的東亞佛教唯識宗（法相宗）文獻。

這份文本是多層次的註疏：

根本（揉）： 由唐代玄奘三藏法師將印度十大論師（如護法、安慧等）對世親菩薩《唯識三十頌》的註解編譯（揉）而成，即《成唯識論》。
述記（述記）： 由玄奘的弟子，唯識宗的集大成者——慈恩大師窺基（基師）所作的權威註解，即《成唯識論述記》。
疏文斷句與論議（疏文斷句、論議）： 由台灣學者王穆提進行標點、斷句，並附上「論議」（問答形式的探討），使這部艱深的古籍更易於現代讀者理解。

此卷（第十本）的內容，集中探討了菩薩道的「修習位」（bhāvanā-mārga），是唯識宗修行理論的核心部分。

文本核心內容分析

本卷的結構以一系列精密的問答展開，核心圍繞著《成唯識論》中關於「修習位」的一首頌曰：

頌曰：
無得不思議，是出世間智，
捨二麤重故，便證得轉依。

整卷內容就是對這首頌曰的詳盡闡釋。以下是其主要教義的分析：

1. 核心目標：證得「轉依」(Āśraya-parivṛtti)

什麼是轉依？ 這是唯識宗的終極目標，意為「所依的轉變」。
染與淨： 「染」指虛妄的「遍計所執」（錯誤的執著），「淨」指真實的「圓成實性」（諸法實相）。
轉捨與轉得： 修行的過程就是「轉捨」與「轉得」。
- 轉捨： 捨棄在「依他起性」（因緣所生的萬法）上產生的「遍計所執」。
- 轉得： 證得在「依他起性」中本具的「圓成實性」。
捨「二麤重」： 「麤重」(dauṣṭhulya) 指的是儲藏在阿賴耶識（ālaya-vijñāna）中的「二障種子」（煩惱障與所知障的潛在能量）。修道就是為了斷除這些種子。
二轉依果：
- 轉斷「煩惱障」（kleśāvaraṇa），證得「大涅槃」（Mahā-parinirvāṇa），成就「解脫身」。
- 轉斷「所知障」（jñeyāvaraṇa），證得「無上覺」（Anuttara-samyak-sambodhi），成就「法身」。

2. 修行路徑：十地 (Daśa-bhūmi)

文本接著闡明，證得「二種轉依」的具體路徑，就是菩薩的十地修行。

十地總義： 「地」有「依持」和「生長」之意，是菩薩功德所依持並得以生長的地方。
十地別相： 文本詳細解釋了每一地的名稱含義，以及菩薩在該地所達到的證悟狀態：
1. 極喜地： 初獲聖性，證二空（人無我、法無我），生大歡喜。
2. 離垢地： 具足清淨尸羅（戒律），遠離微細毀犯。
3. 發光地： 成就殊勝禪定與總持（陀羅尼），能發無邊智慧光明。
4. 焰慧地： 安住最勝菩提分法（三十七道品），燒煩惱薪，智慧增強如火焰。
5. 極難勝地： 能使「真俗兩智」（觀真如的根本智與觀世俗的後得智）相應合一，此為極難。
6. 現前地： 住緣起智，引發最勝般若（智慧）現前。
7. 遠行地： 至「無相住」的功用後邊（即將達到無功用行），超越二乘道。
8. 不動地： 無分別智任運相續，不為煩惱、相、用所動。
9. 善慧地： 成就四無礙解，能遍十方善巧說法。
10. 法雲地： 大法智如雲，含藏眾德水，充滿法身。

3. 修行方法：十勝行 (Daśa-pāramitā)

「十勝行」即十種波羅蜜多（Pāramitā，意為「到彼岸」，即「度」），是菩薩在十地中具體修持的法門。

傳統六度：
1. 施（Dāna）： 分財施、無畏施、法施。
2. 戒（Śīla）： 分律儀戒、攝善法戒、饒益有情戒。
3. 忍（Kṣānti）： 分耐怨害忍、安受苦忍、諦察法忍。
4. 精進（Vīrya）： 分被甲、攝善、利樂三種精進。
5. 靜慮（Dhyāna）： 分安住、引發、辦事三種靜慮。
6. 般若（Prajñā）： 分生空、法空、俱空三種無分別慧。
唯識增開四度：
7. 方便善巧（Upāya-kauśalya）：迴向方便、拔濟方便。
8. 願（Praṇidhāna）：求菩提願、利樂他願。
9. 力（Bala）：思擇力、修習力。
10. 智（Jñāna）：受用法樂智、成熟有情智。

文本對這十度的體性、次第、相互關係（相攝）、與三學（戒定慧）的關係等，都進行了極為細緻的「十三門分別」探討。

4. 所斷除者：十重障

這是本卷的重點與難點。它將十地修行與斷除十種特定的障礙一一對應起來。這「十重障」皆是「所知障」的俱生（sahaja，與生俱來）部分，其斷除是菩薩修行證位的標誌。

（初地斷）異生性障： 障礙初地「極喜地」。此即分別起的二障種子。
（二地斷）邪行障： 障礙二地「離垢地」的淨戒。
（三地斷）闇鈍障： 障礙三地「發光地」的勝定與總持。
（四地斷）微細煩惱現行障： 障礙四地「焰慧地」的菩提分法。
（五地斷）於下乘般涅槃障： 障礙五地「極難勝地」的真俗無差別道（厭生死、樂涅槃）。
（六地斷）麤相現行障： 障礙六地「現前地」的無染淨道（執著有染淨二相）。
（七地斷）細相現行障： 障礙七地「遠行地」的妙無相道（執著微細的生滅相）。
（八地斷）無相中作加行障： 障礙八地「不動地」的無功用道（在無相觀中仍需作意努力）。
（九地斷）利他中不欲行障： 障礙九地「善慧地」的四無礙解（耽著無相樂，不欲積極利他）。
（十地斷）於諸法中未得自在障： 障礙十地「法雲地」的大法智雲（未能於一切法得究竟自在）。

文本最後指出，即便是十地菩薩，仍有「俱生微所知障」及「任運煩惱障種」，必須到最後的「金剛喻定」（vajropamā-samādhi）現前時，才能畢竟頓斷，證入佛地。

結構風格與評論

結構風格

法相宗的精密風格： 文本展現了唯識宗（法相宗）極度精細、嚴謹、層層剖析的「法相」辨析風格。每一個概念（如「施」）都會被分為三種，每一地的障礙都會被分為二愚。
問答體（論議）： 採用問答體裁，模擬教學與辯論的過程。這種結構使得論證的邏輯非常清晰，先立問（如：「何故十度，五地修禪...」），再申答，層層遞進，破除疑執。
廣引經論： 窺基在「述記」中，大量引用《瑜伽師地論》、《攝大乘論》、《對法論》（即《集論》）、《解深密經》等唯識宗根本經論，以佐證其觀點，展現了其「百部論主」的深厚學養。

評論與價值

唯識修道的地圖： 這份文本不只是一部哲學著作，更是一幅詳盡的修行地圖（a soteriological map）。它極為細緻地描繪了從凡夫（異生）到成佛的完整心理轉化過程。
心理學的深度： 唯識宗對「障」的分析具有深刻的心理學洞察。它不僅分析了粗顯的煩惱（如貪嗔），更深入到微細的、俱生的、潛意識層面（如「細相現行障」、「無相中作加行障」），指出了修行中極難察覺的心理障礙。
現代註疏的貢獻： 王穆提的「疏文斷句」與「論議」工作至關重要。古漢語佛典原文無標點，義理艱深，現代學者的整理使得這部天書級的文獻變得可讀。其「論議」的提問方式，也精準地把握了後世學者在研讀此書時必然會產生的疑惑。
學術的頂峰： 《成唯識論述記》代表了中國佛學義理發展的最高峰之一。它展現的分析能力、邏輯的嚴密性和體系的完整性，使其成為東亞佛教思想史上不可逾越的里程碑。

總而言之，這份文件是研究唯識宗菩薩道修行次第的權威文獻，其內容精深、體系龐大，是理解大乘佛教如何看待「轉凡成聖」這一核心問題的關鍵文本。

《成唯識論》本身，就是玄奘法師以印度護法（Dharmapāla）菩薩的觀點為主軸，揉合了世親（Vasubandhu）之後十大論師（如安慧、親勝、火辨等）的學說而成。因此，窺基的《述記》絕非一本平鋪直敘的教科書，而是一部**「判教學」的巨著。他（窺基）在字裡行間，不斷地在為「護法」一系的法義進行辯護，並巧妙地「會通」或「駁斥」以安慧（Sthiramati）**為代表的其他學派觀點。

深度評論一：「轉依」的所依——是「依他起」還是「真如」？ (護法 vs. 安慧)

這場辯論關乎「成佛的基礎是什麼」。文本在回答「染、淨、轉、依義」時，提供了兩種關鍵的說法：

第一師解（護法系的正義）：
- 法義： 「依」是指「依他起性」（Paratantra，即因緣和合的萬法）。「轉」是在這個「依他起」上，「轉捨」虛妄的「遍計所執」，從而「轉得」圓滿的「圓成實性」。
- 深度評論（窺基的立場）： 這是**護法（Dharmapāla）**學派的核心。對他們而言，「依他起性」是中性的，它既是染污的（遍計所執）也是清淨的（圓成實性）。因此，「轉依」的基礎（所依）必須是這個「依他起」。這建立了一個邏輯嚴謹的轉化模型：成佛，不是變成一個「新的東西」，而是轉化「現有的東西」（依他起），使其顯露出本來面目（圓成實性）。
第二師解（安慧系的異說）：
- 法義： 「或依即是唯識真如，生死、涅槃之所依故」。
- 深度評論（窺基的取捨）： 窺基在此用一個「或」字，表明這是另一種說法。這代表了以**安慧（Sthiramati）**為首，乃至更偏向「如來藏」思想的學派。他們認為，能同時作為「生死」與「涅槃」所依的，只有「真如」（Tathatā）本身。
- 為何護法系反對？ 窺基（護法）學派必須對此保持警惕。因為如果「所依」是永恆不變、本自清淨的「真如」，那麼「轉依」要「轉」什麼？難道「真如」會被污染嗎？這會引發「真如受熏」的巨大哲學難題。因此，窺基（護法）巧妙地將此說列為次要，確立了**「依他起為所依」**的正統地位，確保了唯識宗「法相」的嚴密性。

深度評論二：「煩惱障」的體性——是「法執」還是「我執」？ (護法 vs. 安慧)

文本在討論「十重障」時，不斷遇到一個難題：這些障礙（如第四障「微細煩惱現行障」、第五障「於下乘般涅槃障」）聽起來都像「煩惱」，為何卻被歸類為「所知障」？

窺基（護法）的精密切割：
- 法義： 文本在解釋第四障時精準地提問：既然是「身見等」（我見、我慢），為何是「所知障」？窺基答：「彼昔多與第六識中任運而生執我見等同體起故，說煩惱名」。
- 深度評論： 這是護法（Dharmapāla）系「法相」分析的巔峰。他區分了「體」（體性）與「名」（假名）。
  - **安慧（Sthiramati）**的觀點（此處為對照）通常更為簡潔，傾向於認為「阿賴耶識」本身就是「所知障」。
  - 但護法的分析更細：他認為「煩惱障」的根本是「我執」（Ātma-grāha）；「所知障」的根本是「法執」（Dharma-grāha）。
  - 那麼菩薩的「微細煩惱現行障」是什麼？窺基說：它的**「體」是「法執」（所知障），但它在「作用」時，經常與第六識的「我執」（煩惱障）「同體俱起」（一起出現）。因為凡夫看不清這個區別，所以「假名」**它為「煩惱」。
- 為何此辯論如此重要？ 因為這直接關係到「阿羅漢」與「菩薩」的區別。阿羅漢斷了「煩惱障」（我執），但因為沒斷「所知障」（法執），所以他們仍有這些微細的「定愛」、「法愛」（如第四障所述）。窺基（護法）必須嚴格區分二障，才能確立菩薩道（斷二障）高於二乘道（僅斷煩惱障）的理論基礎。

深度評論三：「留惑潤生」的實踐——菩薩為何「故意」不斷煩惱？ (護法 vs. 二乘)

這是文本中最具實踐震撼力的教義，也是**護法（Dharmapāla）**系不共（Avenika）二乘的獨特法門。

二乘（聲聞、緣覺）的修道：
- 法義： 他們的目標是「速趣圓寂」（快速進入涅槃）。
- 評論：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必須「頓斷」或「漸斷」一切「煩惱障」（Kleśāvaraṇa），因為煩惱障是「潤生」（滋潤生死輪迴）的根本動力。一旦斷盡，便「不受後有」，證入無餘涅槃。
菩薩（護法系）的修道：
- 法義： 「故說菩薩得現觀已...唯修永滅所知障道，留煩惱障，助願受生」。
- 深度評論： 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觀點。護法（Dharmapāla）學派精確地指出，菩薩如果像阿羅漢一樣斷盡了「煩惱障」的「種子」（隨眠），他們也會「被迫」入滅，從而違背了「利益眾生」的誓願。
- 菩薩如何操作？ 窺基解釋了這個高超的「方便善巧」：
  - 1. 菩薩用「無分別智」的力量，使煩惱障**「伏而不滅」**（壓伏住，但不滅除種子）。
      他們只斷「所知障」（Jñeyāvaraṇa），因為所知障障礙「成佛」的智慧。
    2. 他們「故意」保留煩惱障的種子，並以「大悲」與「智慧」為引導，利用這些種子的力量（而非被其束縛）來發起「受生」（Janma）。
- 這才是真正的「不住涅槃」： 菩薩通過斷「所知障」來不住「生死」；又通過「留煩惱障」來不住「涅槃」。護法與窺基通過這套精密的理論，完美地解決了「慈悲」（入世）與「智慧」（出世）的終極矛盾。而安慧學派由於對阿賴耶識的定義不同（認為阿賴耶識本身即是所知障，金剛心才斷），其「留惑」的理論面向就沒有護法系如此清晰和必要。

總結

這卷是窺基大師以護法菩薩的「唯識今學」（新學）為武器，對安慧等論師的「唯識古學」進行的一次全面、精密的「判教」與「會通」。他不僅是在註疏，更是在 **「立法」** ——確立玄奘一脈的法相唯識宗，才是通往佛地最精確、最合理、最高超的修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