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六末 解題

📈 內容分析

1. 根本煩惱 (六種)

• 定義與體性：
  • 貪 (Rāga)：於「有」（三有果）及「有具」（資長三有之物）染著為性。
  • 瞋 (Dveṣa)：於「苦」（三苦）及「苦具」（能生苦之物）憎恚為性。
  • 癡 (Moha)：於諸「理事」迷闇為性。（一切雜染所依）
  • 慢 (Māna)：恃己於他，高舉為性。（分為七慢、九慢）
  • 疑 (Vicikitsā)：於諸「諦理」猶豫為性。
  • 惡見 (Dṛṣṭi)：於諸「諦理」顛倒推度，染慧為性。
• 重點辨析：
  • 無漏緣煩惱：文本深入探討了「貪」與「瞋」是否能緣「無漏法」而起。結論是大乘肯定此點（如「愛佛貪滅」），視之為微細染污，這與小乘認為緣無漏者為「善法欲」不同。
  • 疑的體性：針對「疑」是否為「慧」的一部分（有義：以慧為體）展開辯論。窺基引用《瑜伽論》，確立正義：「疑」是「別有自體」，而非慧分，理由是慧的特質是「決斷」，而疑的特質是「猶豫」。
  • 五種惡見：此處佔據極大篇幅，詳細分析了「薩迦耶見」（我見，分二十句、六十五等）、「邊執見」（斷常二見，詳述六十二見中的常見與斷見）、「邪見」（謗因果等）、「見取」（執己見為最勝）、「戒禁取」（執非道為道）。
• 諸門廣辨（多維度分析）：
  文本接著從多個維度（門）來分析這十種煩惱（六根本煩惱中，惡見分為五見，故有十煩惱）：
  1. 俱生與分別：哪些是先天（俱生）的，哪些是後天學習（分別起）的。
  2. 相應關係：哪些煩惱可以同時生起（如貪與慢），哪些必定不俱起（如貪與瞋）。
  3. 識相應：分別與八識中的哪些識相應（如第七末那識有四種，第六意識具足十種）。
  4. 受相應：與五受（苦、樂、喜、憂、捨）的相應關係（如貪可與五受俱起）。
  5. 界繫：哪些煩惱通三界，哪些唯在欲界（如瞋唯在欲界）。
  6. 斷惑：「分別起」者為「見所斷」（見道位頓斷），「俱生起」者為「修所斷」（修道位漸斷）。
  7. 迷諦：分析哪些煩惱是親自迷於四諦之「理」，哪些是間接（疏）迷。
  8. 緣事與緣名：分析所緣的境是實質（有事）還是僅依名言（無事）。

2. 隨煩惱 (二十種)

• 三類分位：
  1. 小隨煩惱 (十種)：忿、恨、覆、惱、嫉、慳、誑、諂、害、憍。（各別生起）
  2. 中隨煩惱 (二種)：無慚、無愧。（遍一切「不善」心）
  3. 大隨煩惱 (八種)：掉舉、惛沉、不信、懈怠、放逸、失念、散亂、不正知。（遍一切「染污」心）
• 重點辨析（實有 vs 假有）：
  這是隨煩惱中最重要的議題。
  • 假有（一分攝）：小隨煩惱中的十種，多被視為根本煩惱的「分位差別」（假有）。例如：
    • 「忿、恨、惱、嫉、害」皆是「瞋恚一分為體」。
    • 「慳、憍」是「貪愛一分為體」。
    • 「覆、誑、諂」是「貪、癡一分為體」。
  • 實有（別有自體）：
    • 中隨（無慚、無愧）與大隨中的（不信、懈怠）被確立為「定是實有」。
    • 掉舉、惛沉、散亂：此三者有爭議。文本列出三義（有義...），前二義認為它們是「假有」（如掉舉是貪分，惛沉是癡分），但窺基所立的第三義（正義）傾向認為它們「別有自性」，是實有的心所。
  • 掉舉與散亂的區別：文本精確區分了二者：「彼（掉舉）令易解，此（散亂）令易緣。」
    • 掉舉：使心於「一境」上，其「行解」（認識作用）不斷變易。
    • 散亂：使心不斷馳流，「轉換所緣」的對象。
• 諸門廣辨：
  與根本煩惱一樣，這二十種隨煩惱也被置於假實、俱生分別、相應關係、識俱、受俱、三性、界繫、斷惑、有事無事等多維度框架下進行嚴格的剖析。

💎 評論與特色

1. 嚴謹繁複的法相學風

• 先立後破：在確立正義（主流觀點）之前，必定先陳列「有義」（異說），然後引用教證（經論原文）與理證（邏輯推演）加以駁斥。
• 毫釐不差：對於心所的定義、體性（自相）、業用（功能）及界限，追求絕對的精確。例如「掉舉」與「散亂」的區分，即是這種精微辨析的展現。
• 體系完整：以「諸門廣辨」的方式，將每一個心理因素（心所）放入一個多維度的坐標系中，使其在整個心法體系中的位置、性質、關聯性一目了然。

2. 精微的心理學洞察

• 情緒的細緻光譜：它不滿足於「瞋」一個詞，而是將負面情緒細分為：
  • 瞋 (根源的憎恚)
  • 忿 (當下的暴怒)
  • 恨 (事後的怨結不捨)
  • 惱 (追觸往事而發的暴戾)
  • 嫉 (不耐他榮的妒忌)
  • 害 (無悲愍的損惱)
    這種細分對於修行者「觀心」而言，提供了極其精確的標籤和指引。
• 「實有」與「假有」的修行意義：
  辨析煩惱是「實有」還是「假有」並非文字遊戲。
  • 若「忿」只是「瞋」的「一分」（假有），意味著「忿」沒有獨立的根源，修行者在對治「忿」時，必須直接處理其根本「瞋」。
  • 若「不信」是「實有」，則意味著它是一個獨立的心理障礙，需要用「信」這個同樣「實有」的善心所來直接對治，而不僅僅是處理「癡」。

3. 直指修行的道次第

• 「見所斷」與「修所斷」的劃分：
  這是大小乘修行道次第的共識。文本明確指出「分別起」（由邪教、惡友、邪思惟而來）的煩惱，是理智上的錯誤，故在「見道」時（證悟真如理）即可頓斷。
  而「俱生起」（與生俱來、潛藏於第七識的「我執」等）的煩惱，是無始以來的習氣，極其微細難斷，必須在「修道」位上，依賴禪定與智慧，歷經長時間（多劫）才能漸次斷除。
• 界繫的啟示：
  指出「瞋」唯在欲界，說明色界、無色界的禪定（根本定）雖能伏住瞋心，但並未斷其種子。同時也揭示了，即使在高層次的禪定中，依然存在「貪」（味上定故）、「慢」、「癡」等微細煩惱。

總結

1. 本體論之爭：心所是「實有」還是「假有」？

• 第一義（一分攝）：主張「掉舉，貪一分攝」。此說是「還原論」，試圖將心所數量最小化，認為掉舉只是「貪」在特定狀態下的表現（憶昔樂事生故），並非獨立實體。
• 第二義（共相假立）：主張掉舉是「煩惱共相」，是所有煩惱「不寂靜」的共同特徵。這是一種「唯名論」（Nominalism），認為「掉舉」只是一個概念（假有），並無實體。
• 第三義（別有自體，窺基正義）：主張「掉舉別有自體」，它是一個獨立的、實有的（Dravya-sat）心理因素。

「若離煩惱，無別此相，不應別說障奢摩他。」

1. 經教的實用性：佛經在教導禪修時，明確指出「掉舉」是「奢摩他」（止）的特定障礙，「惛沉」是「毗鉢舍那」（觀）的特定障礙。
2. 對治的精確性：如果如「第二義」所說，掉舉只是所有煩惱的「不寂靜」共相，那麼所有煩惱都應該障礙「止」。但經教卻特別將它挑出，這證明它必定有其「別相」（特殊體性）。
3. 體系的完整性：窺基的目標是捍衛玄奘所傳的「五位百法」系統。此系統中，「大隨煩惱」有其獨立地位。如果接受前二義，這個體系就會崩潰。

2. 心理學之爭：心所的「體性」究竟歸屬何方？

• 第一義（大乘異師）：主張「此疑以慧為體」。理由是「疑」的梵文 vicikitsā 或 vimati，可以被拆解為「多方面」（vi）的「智慧/了知」（mati），故其本質是「猶豫簡擇」的慧。
• 第二義（窺基正義）：主張「此疑別有自體」。它不是慧，反而是「令慧不決」的獨立心所。

1. 錯誤類比（Reductio ad Absurdum）：他抓住對方的詞源學漏洞，提出了兩個致命的反例：
   • 反例一（毗助若南）：如果「毗」（vi-）助「末底」（mati）就使「疑」等同「慧」，那麼「毗」（vi-）助「若南」（jñāna，智）構成「毗若南」（vijñāna，識），是否也該說「識」就是「智」？ 這顯然是錯的，「識」（分別）與「智」（決斷）在唯識體系中截然不同。
   • 反例二（毗職吉蹉）：梵文「職吉蹉」（cikitsā）是「治療」，而「毗職吉蹉」（vicikitsā）是「疑」。難道能說「疑」的體性是「治療」嗎？
2. 確立核心原則：「界由助力，義便轉變」。這是一個精闢的哲學總結。一個詞根（界）被一個助緣（如前綴 'vi-'）所加持時，其整體的意義和體性可以發生根本轉變，而不是簡單的疊加。
3. 功能相反必不同體：這是根本的阿毗達摩原則。「慧」的自相（Svalakṣaṇa）是「決斷」，「疑」的自相是「猶豫」。兩者功能（業用）完全相反，因此絕不可能是同一體性。

3. 修行論之爭：「斷惑」的次第與範圍

• 文本的確立：
  • 分別起（後天習得）：唯「見所斷」，因為它們是理智上的錯誤，一旦「真見道」（證悟真理）時，即可「俱頓斷」。
  • 俱生起（與生俱來）：唯「修所斷」。
• 關鍵分析（俱生二見）：「俱生身、邊二見」（與生俱來的我見與斷常見）雖然也是「迷苦諦」，但因為它們「細難斷故」，所以必須在「修道方斷」。

1. 解答「頓悟」與「漸修」之爭：這是唯識宗對「頓漸」問題的標準答案。
   • 「頓」：指的是「見道」，即理智上對「法無我」的突破。這個突破是瞬間、頓時的，能掃除一切「分別起」的邪見。
   • 「漸」：指的是「修道」。見道後，無始以來潛藏於第七識（末那識）、與第八識（阿賴耶識）相纏的「俱生我執」依然存在。這些「細難斷」的煩惱，必須透過長期的禪修（止觀）和功德積累，一品一品地（如九品）逐漸斷除。
2. 修行者的現實：此法義完美解釋了「為何我懂了無我，卻依然充滿煩惱？」。窺基的體系告訴我們：你「懂」的（第六意識的分別慧），只是讓你斷了「分別惑」（見所斷）。但你「與生俱來」的（第七識的俱生執），那種非理性的、恆時的「我感」（俱生惑），絲毫未動，必須依賴「修所斷」的功夫去磨。
3. 小隨煩惱的歸屬（忿等）：文本末尾關於「忿等十」是「唯修所斷」（第一義）還是「通見、修所斷」（第二義）的辯論，再次強化了系統的嚴整性。
   • 窺基的正義（第二義）是：因為「忿」等是「假立」的，它們依附於「根本煩惱」而起。既然根本煩惱（如瞋）有「分別起」（見所斷）和「俱生起」（修所斷）兩種，那麼依附於它的「忿」，也必然通於此二者。

總結

1. 體系優先：任何觀點都不能破壞「五位百法」的系統完整性。
2. 功能定義：心所的體性由其獨特功能（自相）與修行障礙（業用）來界定，反對模糊的歸類。
3. 修行導向：所有哲學上的「實有」或「假有」之辯，最終都服務於「如何斷惑」這一修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