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成唯識論述記論議》卷第七本 解題

這份文件是《成唯識論述記論議》的第七卷(本),是漢傳佛教法相唯識宗的根本典籍之一。它由玄奘三藏綜合印度十大論師的觀點編譯(揉),並由其弟子慈恩大師窺基(基師)進行疏解(述記)。台灣學者王穆提先生則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現代的疏文斷句與論議,使其更易於閱讀和理解。

🔬 內容分析

本卷的核心內容是承接前文,深入剖析唯識宗「心所法」(cetasika,心理因素)中的「不定心所」,並詳細闡明了「八識」(特別是前六識)的運作機制,尤其是意識(第六識)在何種情況下會中斷。

一、論述「不定心所」 (aniyata)

文件首先開始討論「不定心所」,即其性質在善、惡、無記之間不固定的四種心理因素。
  • 總綱:以頌曰「不定謂悔眠,尋伺二各二」為綱領。
  • 詳細分析:接著,本文採用問答(問...答...)的形式,逐一辨析了四種不定心所:
    1. 悔(惡作):探討其體性是「追悔」,並辨析了其與「厭」的區別。
    2. 眠(睡眠):定義其為「令身不自在,昧略為性」,並詳細討論了睡眠是有心還是無心,結論是世間有無心的睡眠狀態,但作為心所法的「眠」本身是與心相應的。
    3. 尋(Vitarka):定義為「令心悤遽,於意言境,麤轉為性」(對語言概念的粗略探求)。
    4. 伺(Vicāra):定義為「令心悤遽,於意言境,細轉為性」(對語言概念的細緻伺察)。
  • 深入辨析:對於這四法,文中通過「假實門」(是真實存在還是假名安立)、「相應門」(彼此是否能同時生起)、「識相應門」(與哪些識俱起)、「三性門」(通善、惡、無記)、「界繫門」(屬於欲界、色界還是無色界)、「所斷門」(被見道還是修道所斷)等範疇,進行了極為細緻的法相辨析。

二、探討「心王與心所」的關係 (Citta-Cetasika)

在分析完具體的心所法後,文件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心所法」是獨立於「心王」(即八識主體)之外,還是僅僅是心王的不同「分位」(狀態)?
  • 雙重詰難
    1. 若離心(若不同):如何會通佛經所說的「唯有識」?
    2. 若即心(若相同):如何解釋佛經所說的「心與心所相應」?(相應必須是與他者相應,不能自己與自己相應)。
  • 唯識結論
    • 依世俗諦(俗):心王與心所各有作用與體相,故「非即」(不是同一的)。
    • 依勝義諦(真):萬法皆是識所變現,故「非離」(也並非各自獨立)。
    • 經證:最後引用《楞伽經》的頌詞「心意識八種,俗故相有別,真故相無別」來總結此「非一非異」的義理。

三、詳解「六識的現起與不行」

這是本卷的後半部重點,轉而論述前六識(眼、耳、鼻、舌、身、意)的運作。
  • 總綱:依據頌曰「依止根本識,五識隨緣現...」及「意識常現起,除生無想天...」。
  • 核心觀點
    • 前五識(眼識等)需要眾多外緣(如根、境、作意等)和合才能生起,故「隨緣現」,時常中斷。
    • 第六意識(分別心)緣少(只需第七末那為根),故「常現起」。
  • 五種意識不行(中斷)的狀態:
    本卷的精華在於詳細分析了第六意識不會生起的五種特殊狀態:
    1. 生無想天:生於外道禪定所感的「無想天」時,第六識在一期生命中(除初生與臨死時,依不同說法)不行。
    2. 無想定:修習外道的「無想定」時。
    3. 滅盡定:聖者(阿羅漢、不還果、八地以上菩薩)所修的「滅盡定」,此定中前六識及第七識的染分皆滅。
    4. (極重)睡眠:指無心的深度睡眠狀態。
    5. (極重)悶絕:指深度昏厥、不省人事的狀態。

四、總結「八識俱轉」的義理

最後,文件通過問答,總結了八識的運作,反駁了小乘「一時一識」(一個剎那只能有一個識活動)的觀點,確立了唯識宗「八識俱轉」(八個識可以在同一時間並存並運作)的理論。

📜 評論

這份《述記》文獻是漢傳佛教「法相唯識宗」的經典之作,展現了高度嚴謹與思辨性的學術風格。
  1. 問答體裁與嚴密邏輯:
    全篇以設問(問)與解答(答)的形式展開,層層深入。這種方式使得論證極為嚴密,幾乎窮盡了所有可能的質疑,並一一給予回應。王穆提先生的斷句,使得這種結構更加清晰可見。
  2. 法相辨析的精細度:
    本文是「法相宗」的代表作,其特色就是對每一個概念(法相)都進行了極為精確的定義、分類和辨析。例如,對「無想定」與「滅盡定」的區分,詳細到了「誰能修」、「依何地修」、「是何種性」(有漏/無漏)、「斷何惑修」等地步,其分析之細密,令人嘆為觀止。
  3. 引經據典的權威性:
    窺基大師在「述記」中,大量徵引《瑜伽師地論》、《顯揚聖教論》、《雜集論》、《楞伽經》等根本經論作為聖教量,來支持其觀點。這顯示了其論證並非憑空杜撰,而是有著堅實的傳承和文本基礎。
  4. 辯證性與整合性:
    文中頻繁使用「有義:...」(有義:...,即「有一種說法認為...」)來引述不同論師的觀點,然後加以辨析或破斥。這顯示了玄奘和窺基的著作,是在充分理解和整合了印度十大論師的不同見解後,加以裁決和系統化的集大成之作。
  5. 現代註解的價值:
    對於這樣古奧且極端技術性的哲學文本,現代標點和註解是不可或缺的。王穆提先生的「疏文斷句」與「論議」,顯然是為了幫助現代讀者跨越文言和術語的障礙,理解窺基大師的精妙論證,這極大地降低了閱讀門檻。
總結而言,這卷文獻是唯識學中關於「心所法」與「心識運作」的權威性論著。其分析之細密、邏輯之嚴謹、引證之廣博,充分體現了法相唯識宗作為佛教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巔峰的精髓。

這份《成唯識論述記論議》第七卷本的內容,充分展現了法相唯識宗(尤其是慈恩基師一脈)極度精緻、嚴謹的「法相辨析」風格。其核心方法論並非單向宣告教義,而是通過**「徵引諸說、辨其得失、會通相違、安立正義」**的辯證過程來建立其學說。
以下,我們針對文本中幾個關鍵的「法義學說」爭論點,進行分析與評論:

1. 關於「悔、眠」體性的「假實之諍」

  • 學說辨析:
    文本在探討「悔」(惡作)與「眠」(睡眠)的體性時,列舉了四種學說:
    1. 有義(第一師):認為此二法「唯癡為體」(本質只是「癡」煩惱的一部分)。
    2. 有義(第二師):反駁說此二法通善性,故應是「染即是癡,淨即無癡」。
    3. 有義(第三師):再反駁說此二法亦通無記性(非癡非無癡),故應是「假有」自性,其體分別由「思、慧」(悔)與「思、想」(眠)和合而成。
    4. 有義(第四師,本宗正義):最終判定前說皆非。本宗(法相宗)認為此二法「各別有體」,是「實物有」(真實存在的心所法)。之所以經論說它們是「世俗有」或「癡分」,只是因為它們的行相與「癡」相似(隨癡相說),而非體性是假。
  • 分析與評論:
    這場辯論是法相宗「法相(Dharma-laksana)」分析的經典範例。
    • 評論:本宗在此展現了其「現象實在論」的立場。其判斷一個「法」是實有(實法)還是假有(假法)的標準是:它是否具有不可化約的、獨特的「行相」(功能與樣態)?
    • 第三師試圖將其化約為思、慧、想等基本心所的組合,這是「假有說」。但本宗(第四師)認為「悔」的追悔性、「眠」的昧略性,是其他心所無法替代的獨特行相,故判定其為「實有」。
    •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後文分析「尋、伺」時,本宗卻明確判定它們「定是假有」,因為它們的體性就是「思、慧一分」,其「麤、細」之別只是思、慧運作的兩種模式,而非別有體性。
    • 結論:此辯論顯示了本宗的分析並非大開大闔的哲學宣判,而是對每「一法」進行精確的個案分析,其標準極為嚴苛且一致。

2. 關於「尋、伺」是否與「五識」相應

  • 學說辨析:
    「尋」(粗略的語言概念探求)與「伺」(細緻的語言概念探求)是否能與前五識(眼、耳、鼻、舌、身)同時生起?
    1. 有義(他宗):認為「亦五識俱」(也能與五識俱起)。其證據是聖教(經論)說「五識有尋、伺故」。
    2. 有義(本宗正義):堅決主張「唯意識俱」(只與第六意識俱起)。
  • 分析與評論:
    這是唯識學(乃至整個大乘佛教)關於「認識論」的一個根本性判教。
    • 本宗的論證
      1. 定義:「尋、伺」的所緣是「意言境」(語言、概念、名相等)。而前五識的認識是「現量」(直接、非概念性)的,不涉及語言概念,故二者根本不相容。
      2. 理證:經論說尋、伺只與「憂、喜」相應,從不說與「苦、樂」(五識所感的純粹生理感受)相應。由此證明尋、伺不與五識俱起。
      3. 會通:如何解釋他宗引用的「五識有尋、伺」的經文?本宗在此提出了精妙的解釋:這不是指五識「相應」(伴隨)尋伺,而是指五識的生起,「顯多由彼起」(大多是由帶有尋、伺的第六意識所引發的),是因果關係,而非俱起關係
    • 評論:此辯論確立了唯識宗「前五識無分別,第六識有分別」的核心認識論模型。前五識只負責「感性直觀」,而「知性思維」(尋、伺)的機能則完全劃歸第六意識。這種劃分極為清晰,但也使其必須面對「五識與意識如何協同」的難題,進而發展出「五俱意識」等複雜的理論。

3. 關於「無想天」是否有「心」

  • 學說辨析:
    生於無想天的有情,其第六意識的狀態為何?
    1. 有義(第一師):認為「常無六識」(在一期生命中,始終沒有前六識)。
    2. 有義(第二師):認為「將命終位,要起轉識」(平時無識,但臨終時必定會生起第六識)。理由是:凡夫(異生)死後潤生,必須要有「現行」的愛煩惱。
    3. 有義(第三師,本宗正義):認為不但臨終有識,而且「生時亦有轉識」(在剛剛出生的剎那,亦有第六識暫時現起)。
  • 分析與評論:
    這場辯論看似在討論一個冷僻的宇宙論問題,實則是在為「阿賴耶識」的必要性提供關鍵論證。
    • 本宗的論證:第三師的論證極具邏輯性。經論說無想天是「唯入不起」(只有「進入」而不再生起)。本宗詰問:如果出生時本就無心,何言「入」?必定是「先有後無,乃名入故」(必須是先有心識,然後才滅掉,才能稱之為「入」無心狀態)。
    • 評論:這個「出生時暫起一念」的第六識,其作用就是「入定」,隨後便被禪定力伏滅,直到臨終才再次生起。
    • 潛在義理:那麼,在出生時的「暫起心」與臨終時的「再生心」之間,長達數百大劫的「無心」狀態中,是什麼在維持生命體(命根)?又是什麼持著未來必定會生起第六識的「種子」?—— 答案不言自明,就是恆時流轉的第八阿賴耶識。
    • 此辯論巧妙地駁斥了小乘等「一時一識」或「六識說」的理論盲點,確立了「八識俱轉」且「第八識恆轉」的理論基石。

4. 關於「尋、伺」是否通「無漏」(聖道)

  • 學說辨析:
    作為語言概念思維的「尋、伺」,是否只是有漏(世間法),還是也通無漏(出世間聖法)?
    1. 有義(他宗):認為「尋、伺」是純粹的有漏法(唯分別攝),不通聖道。
    2. 有義(本宗正義):認為「此二亦正智攝」(也屬於聖道的智慧),亦通無漏。
  • 分析與評論:
    這場辯論直接關係到「大乘菩薩道」的根本合法性。
    • 本宗的論證
      1. 聖教證:八正道中的「正思惟」,經論說其是「無漏」的。而「正思惟」的作用就是「令心尋求、極尋求」,其體性即是(無漏的)尋、伺。
      2. 理性證:阿羅漢與菩薩在證得根本智(無分別智)之後,還需要起「後得智」(有分別智)來「為他說法」、教化眾生。說法必須使用語言概念,故必須假藉「尋、伺」。如果尋、伺只有有漏,難道聖者說法時用的是凡夫的有漏心嗎?這顯然不合理。因此,必定存在「無漏」的尋、伺,作為聖者「後得智」的工具。
    • 評論:這是大乘佛教(尤其是唯識宗)的重大理論貢獻。它避免了將「聖道」與「語言概念」全然對立的傾向。如果認為一切語言概念(尋、伺)皆是有漏,那麼聖者將無法開口說法,菩薩道也無從建立。本宗確立了「無漏尋伺」的存在,為「後得智」與「利他行」提供了堅實的法相學基礎,完美地統攝了「自證的無分別智」與「教化的有分別智」。

總結

《成唯識論述記論議》的風格,展現了一種高度發達的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思維。基師(窺基)並非在創造新說,而是在窮盡諸家學說的可能性之後,以嚴密的邏輯(理證)和精準的文本詮釋(教證),對法相(Dharmas)進行「分析」(Vibhajya)與「安立」(Sthāpanā),最終建立起一個體系宏大、細節精確、內部融貫的唯識教義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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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唯識論述記論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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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論研習》

《中論研習》序文、引言

《中論研習》-觀因緣品第一(十六偈)

《中論研習》-觀去來品第二(二十五偈)

《中論研習》-觀六情品第三(八偈)

《中論研習》-觀五陰(五蘊)品第四(九偈)

《中論研習》-觀六種品第五(八偈)

《中論研習》-觀染染者品第六(十偈)

《中論研習》-觀三相品第七(三十五偈)

《中論研習》-觀作作者品第八(十二偈)

《中論研習》-觀本住品第九(十二偈)

《中論研習》-觀燃可燃品第十(十六偈)

《中論研習》-觀本際品第十一(八偈)

《中論研習》-觀苦品第十二(十偈)

《中論研習》-觀行品第十三(九偈)

《中論研習》-觀合品第十四(八偈)

《中論研習》-觀有無品第十五(十一偈)

《中論研習》-觀縛解品第十六(十偈)

《中論研習》-觀業品第十七(三十三偈)

《中論研習》-觀法品第十八(十二偈)

《中論研習》-觀時品第十九(六偈)

《中論研習》-觀因果品第二十(二十四偈)

《中論研習》-觀成壞品第二十一(二十偈)

《中論研習》-觀如來品第二十二(十六偈)

《中論研習》-觀顛倒品第二十三(二十四偈)

《中論研習》-觀四諦品第二十四(四十偈)

《中論研習》-觀涅槃品第二十五(二十四偈)

《中論研習》-觀十二因緣品第二十六(九偈)

《中論研習》-觀邪見品第二十七(三十一偈)

《中論研習》-參考文獻

《成唯識論述記集成編對讀》
 
 
《玄奘三藏譯撰全集》
 
《天台智者大師全集》
 
《三論宗吉藏大師合集》
 
 
 
 《菩薩藏佛教學會完整出版法寶書目》